汉东省委的接待规格很高,车队直接在停机坪等候。沙瑞金作为新任一把手,坐上了牌号为“汉A00001”的专车。省委秘书长陈岩石的儿子陈海陪同在侧,详细汇报着工作。
林墨则被安排在后面的一辆奥迪A6里。同车的,是省委副书记高育良。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内空间不大,高育良身上那股学者型官员特有的儒雅气质,混合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让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小墨,什么时候回来的?”高育良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探究。
“老师,今天刚到。”林墨坐得笔直,姿态恭敬。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高育良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像是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子侄,“我还是下午开会的时候,才知道中央派了你这么一位‘顾问’下来。”
他特意在“顾问”两个字上,放慢了语速。
“事发突然,组织纪律,身不由己。”林墨回答得体。
高育良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拨林墨:“汉东这几年,发展很快,但问题也不少。你刚从京城下来,对很多情况不了解,要多听,多看,少说。特别是不要急于下判断。”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林墨听懂了。老师这是在告诉他,不要仗着中央特派的身份就乱插手,这里的水,不是他一个做学问的人能蹚的。

“我明白,老师。我的职责是政策研究,提供理论支持,不会干涉具体事务。”林墨给出了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高育良这才转过头来,重新打量着自己这位最得意的学生。几年不见,林墨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眉宇间多了一种他都有些看不透的沉稳。这种沉稳,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甚至是一丝不安。
“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高育larg继续问道。
“服从组织安排,什么时候任务完成,什么时候回去。”
“任务……”高育良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深邃,“首长派你来,任务是什么?”
林墨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答:“辅佐沙书记,把汉东这潭浑水,彻底搅清。”
这句话,是他在京州会议上,从首长口中听到的原话。此刻,他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高育良。
高育良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车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
“林墨,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高育良的声音沉了下来,“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做学问,可以理想化。但搞政治,不行。汉东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书本上的理论可以解决的。你那套政策模型,在这里,水土不服。”
“老师的教诲,我一直记在心里。”林墨说。
“你记在心里,但你没懂。”高育良摇了摇头,“你今天在机场,当着沙瑞金的面,打电话查山水集团的账户。你这步棋,走错了,也走得太急了。”
林墨心头一震。他没想到,老师的消息这么灵通。这才过去多久?车队还没到省委招待所,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传到了高育良的耳朵里。
“老师,我……”
“你不用解释。”高育良抬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快刀斩乱麻,你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山水集团背后是谁,你清楚吗?它的资金链牵扯到多少人,多少项目,你知道吗?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一个怀疑就去动它,你想过后果吗?这会动摇整个汉东的经济基本盘!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沙瑞金担得起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一句句砸在林墨心上。
这就是他的老师,高育良。一个精于权术,善于平衡各方利益的政坛老手。在他的世界里,稳定,永远压倒一切。任何可能破坏现有平衡的举动,都是鲁莽和错误的。
林墨沉默了。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他和老师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年的光阴,而是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行事准则。
他追求的是刮骨疗毒,而老师想要的,是维持表面的和平。
“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墨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高育良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墨,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这次下来,就当是镀金。听老师一句劝,安安分分地待在沙瑞金身边,做好你的顾问本职。汉东的事情,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天,塌不下来。”
车队缓缓驶入省委招待所。高育良的话也说完了。
车门打开,高育良先下了车,恢复了那副省委副书记的威严和气度。林墨跟在后面,看着老师的背影,心中一片复杂。
他知道,老师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的“爱护”。他想把自己摘出去,不想让他这个最有前途的学生,卷入这个即将爆炸的漩涡里。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回来,不是为了镀金,更不是为了前途。
他是回来,为他这个走向悬崖的老师,逆天改命的。
当晚,林墨被安排在招待所一间独立的套房里。他没有理会前来拜访的各路人马,将自己关在房间。
夜深人静。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的城市,拨通了那个他犹豫了很久的号码。
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
“喂?”电话那头,是高育良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深夜被打扰的不悦。
“老师,是我,林墨。”
高育良沉默了几秒,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了您以前教我下棋时说的一句话。”林墨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什么话?”
“您说,‘一盘棋,有时看似死局,但只要跳出棋盘本身,从更高的格局去看,总能找到破局的活眼’。”
高育-良在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着电话,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林墨,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当那个‘活眼’。”林墨一字一句,郑重无比,“汉东这盘棋,您当局者迷。有些棋子,您以为是助力,其实是催命符。而有些棋,您不敢落子,我来替您落。”
“胡闹!”高育良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林墨!我警告你,不要自作聪明!你那套书生之见,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
“老师,您还记得祁同伟师兄吗?”林墨忽然转了话题。
高育良一愣:“同伟怎么了?”
“那个曾经在孤鹰岭,身中三枪也不退缩的缉毒英雄,您有多久,没见过他挺直腰杆的样子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高育良内心最深处。
电话那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高育良没有回答。他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墙上那副字,“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他一生钻研权谋,自诩为执棋之人,可今晚,被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几句话,说得心乱如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沉吟许久,他拿起桌上另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同伟吗?是我。”高育larg的声音,比刚才冷硬了许多。
“老师!”电话那头,祁同伟的声音透着一股殷切。
“林墨回来了,就在沙瑞金身边当顾问。”高育良缓缓地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盯住他。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