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的阳光，慵懒地斜射进计算机系那间能容纳三百人的大阶梯教室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微尘，在光束里打着旋儿，像被谁撒了一把会发光的、懒洋洋的金粉。讲台上，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教授正用激光笔点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流程图，声音洪亮地讲解着算法的基本逻辑。
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计算机系本专业的学生，还有不少像墨紫琦这样，为了凑够通识学分或者单纯对“听起来很酷”的编程世界抱有好奇而选修这门课的“外行人”。紫琦和叶清婉坐在中后排靠过道的位置，这个角度，既能看清讲台，又能……不动声色地望向前方。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靠前几排，那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衫的背影。
蓝笙和林远坐在那里。林远似乎对教授讲的入门内容兴趣缺缺，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偶尔用胳膊肘轻轻碰一下身旁的人。而蓝笙，则坐得笔直，面前摊开的不是笔记本，而是一台银灰色的超薄笔记本电脑。他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修长的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无声地敲击几下，速度快得让人眼花，仿佛那些复杂的逻辑在他脑中早已自成宇宙，指尖只是在轻车熟路地调兵遣将。
紫琦看得有些出神。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利落。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静而疏离的气场里，与周围或认真听讲、或偷偷玩手机、或低声交谈的同学格格不入。像一幅色调偏冷的静物画，被无意间嵌进了这幅名为“大学课堂”的、色彩斑斓又有些嘈杂的动态图景里。
“紫琦，”叶清婉用笔帽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啦。”
紫琦猛地回神，脸颊微热，慌乱地收回视线，假装认真盯着自己摊开的、几乎还是空白的笔记本。“我、我在看教授画的流程图呢……”她小声嘟囔，没什么底气。
叶清婉笑而不语，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了然。
讲台上，教授讲解告一段落，他用激光笔在幕布上的某处画了个圈：“好了，基本原理就是这样。这里有一个小的拓展问题，不复杂，但需要一点灵活的思维。有哪位同学愿意上来尝试一下，或者说说思路？”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对于大部分非专业学生来说，刚才的理论消化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更别提现场的即兴应用了。几个本专业的同学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但一时也没人主动站起来。
紫琦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她偷偷瞥向前方，只见蓝笙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似乎对教授的提问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是觉得太简单了不屑于回答吗？还是……他其实也没想出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紫琦就在心里轻轻摇头。不，蓝笙哥哥怎么可能被这种问题难住。高中时他就是出了名的理科天才。
就在教授准备点名叫人时，教室前方，靠近蓝笙座位附近，一块原本显示着课程PPT的投影幕布，画面忽然切换了。
简洁的黑色背景上，出现了一行行规整的白色代码。代码结构清晰，注释明了，甚至旁边还用简洁的箭头和文字标注了关键逻辑步骤。那不是教授提前准备的课件，而是实时从某个终端投射上去的。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混杂着惊讶和赞叹的“嗡嗡”声。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代码出现的大致方位。
教授也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屏幕上的内容，脸上慢慢露出赞许的笑容。“很好，非常漂亮、清晰的思路。”他看向蓝笙的方向，“这位同学，请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林远用胳膊肘用力捅了蓝笙一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蓝笙这才像是从自己的世界里被轻微地打扰了。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淡漠表情。他没有站起来，只是对着教授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他的目光扫过幕布上自己刚敲出的代码，确认无误后，便又垂下眼帘，指尖在键盘上轻点，投影幕布上的画面瞬间切换回了原来的课程PPT。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沉默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多看教室里那些或崇拜或好奇的目光一眼。
“哇……”紫琦忍不住小声惊叹，眼睛亮晶晶的。虽然她看不太懂那些代码的具体含义，但那种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姿态，还有教授毫不掩饰的欣赏，都让她心里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尽管这骄傲来得有些莫名和偷偷摸摸。
叶清婉在她耳边轻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高岭之花’的实力。不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猜，他可能只是单纯觉得教授问的问题打断了他在进行的、更有趣的‘编码时间’，所以用最快速度解决掉而已。”
紫琦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又赶紧捂住嘴。清婉总是能一针见血，但又说得那么有趣。
课间休息的铃声适时响起，打破了教室里有些凝滞的气氛。学生们纷纷起身，活动身体，去接水，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刚才的“炫技”一幕。
紫琦的心跳却随着人群的松动而加速起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碰触到书包侧袋里那个硬硬的、带着柔软绒毛触感的小东西——猫咪恒温杯垫。浅灰色的底色，一只憨态可掬的橘色猫咪蜷缩着睡觉的图案，摸上去温暖又可爱。这是她特意去手作材料店挑选了好久的款式，又小心翼翼用防水布料自己加工了恒温层。
理由……理由早就想好了。“感谢上次在樱花道帮忙”。多么正当，多么自然，不会显得太刻意，对吧？
“清婉……”紫琦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拉了拉闺蜜的衣袖，“我、我想去……”
叶清婉看着她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样子，了然地微笑，轻轻推了她一下：“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呼吸，别慌。”
紫琦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什么重要的战场。她握紧那个小小的杯垫，感觉掌心都有些出汗了。然后，她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脚步看起来自然些，穿过渐渐嘈杂起来的过道，朝着前排蓝笙和林远坐的位置走去。
越靠近，她的心跳声就越响，几乎要盖过周围所有的交谈声。她能看到林远正侧着身子，笑嘻嘻地跟蓝笙说着什么，而蓝笙依旧面对着电脑屏幕，指尖偶尔动一下，似乎在进行收尾工作。
就在她距离他们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林远那句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问话，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喂，笙哥，说真的，上次开学那天，摔在你跟前、双马尾的可爱小学妹，是不是以前住你家隔壁那个小不点？我好像有点印象，高一那会儿是不是还来你家问过数学题？”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了。
紫琦的脚步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他认出来了？林远学长认出她了？那蓝笙……蓝笙哥哥会怎么回答？
她看见蓝笙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非常细微的停顿，如果不是紫琦全部心神都系在他身上，几乎无法察觉。然后，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屏幕上某一行跳动的光标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几乎被周围噪音淹没的：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的音节。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情绪附加。
可对紫琦来说，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止不住的涟漪。他承认了。他知道是她。他记得。
这认知让她既雀跃又更加紧张无措。
就在这时，原本背对着她们的林远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捧着个小东西、脸蛋红扑扑、眼神躲闪的紫琦，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笑容，热情地挥了挥手：“哎！学妹们！这么巧？过来找笙哥？”
他这一嗓子，把周围几个同学的视线也吸引了过来。
紫琦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硬着头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到蓝笙的桌边。蓝笙也因为这动静，终于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抬起眼，看向她。
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深不见底，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紫琦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上，以及她手里那个与周围冷硬的电子设备、厚重的教材格格不入的、毛茸茸的猫咪杯垫时，那双总是显得过分冷淡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一丝困惑？一丝意外？或者……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小的柔软？
紫琦根本不敢细看。她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股脑地将那个杯垫塞到了蓝笙桌角一个相对空着的位置，声音细弱蚊蝇，还带着点磕巴：
“学、学长……上、上次在樱花道，谢谢你扶我……还有，帮我捡东西……这个……这个给你温咖啡……或者牛奶……”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想拉着不远处的清婉逃跑。
“等等。”
一个清冷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叫住了她。
紫琦僵住，慢吞吞地转过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瞥。
蓝笙的目光，正落在那个猫咪杯垫上。橘色的小猫睡得正香，图案稚拙又温暖。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垫边缘的绒毛。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般的意味。
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紫琦。女孩紧张得睫毛都在颤动，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不安和期待。
蓝笙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那杯垫往自己手边更近的地方挪了挪，避开了可能被课本或水杯碰掉的位置，低声说了句：
“谢谢。”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他收下了。没有拒绝，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收下了这份带着明显“感谢”名义，实则心意满满的小礼物。
紫琦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随即又被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填满。她慌忙摆手：“不、不客气！那我、我先走了！”说完，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拉住一直微笑看着这一幕的叶清婉，几乎是落荒而逃，飞快地钻进了正在流动的课间人群里。
直到跑出好一段距离，躲在一根巨大的廊柱后面，紫琦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个大大的、傻乎乎的笑容。
“他收下了！清婉，他收下了！”她抓住闺蜜的手臂，眼睛亮得惊人。
叶清婉温柔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嗯，收下了。而且，”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林远学长那句‘邻家小不点’，他可是承认了哦。”
紫琦的脸更红了，但笑容却怎么也收不住。她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望向阶梯教室的方向。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前排那个清隽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手边，多了一抹不属于他冷色调世界的、温暖的橘色。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林远正凑近蓝笙，压低声音，憋着笑咕哝：“哟，笙哥，邻家妹妹的礼物哦？还是猫的……啧啧，画风突变啊。”
蓝笙没有理他，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只是，在指尖即将敲下回车键的前一刻，他的余光，又不受控制地，轻轻扫过桌角那个睡得正香的猫咪。
指尖下的键盘，似乎都染上了一层不属于代码世界的、暖洋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