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2018年8月2日,晚上22点12分,星辰市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预示着一场夏夜雷雨的到来。
张氏酒楼后街的一条暗巷里,成品和杨文躲在阴影中。酒楼的灯光从高处洒下,在地面切出一片片光斑,却照不进这条巷子的深处。
成品手里紧紧攥着一沓手稿——那是他花费三年心血写成的《河流两岸》。纸张的边缘已被他捏得发皱。
杨文看着成品,眼神复杂。最终,他下定决心,一把夺过成品手中的手稿。
“成,这件事情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只是希望你能照顾好我母亲。”杨文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她住在下游养老院,每月十五号需要交费。这些年来,我一直...”
“文哥!”成品打断他,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我们可以报警,可以...”
“报警?”杨文苦笑,黑色口罩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成,你太天真了。张峰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法律?在上游人制定的规则里,我们这种下游野狗连原告席都站不上去。”
成品沉默了。他知道杨文说得对。自从三天前在张氏酒楼受辱后,杨文就像变了一个人。那种沉默不再是隐忍,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危险。
成品点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两人的脸。他吸了一口,指着张氏酒楼的地下车库方向:“车库有三个出口,东、西、北。东出口的监控上周坏了,物业还没来得及修。”
他一边说,一边在墙上用烟头画了个简图:“你从东入口进去,那里有个货运电梯的维修通道,平时不上锁。张峰的车停在B区17号,一辆黑色迈巴赫,车牌尾号888。”
杨文仔细听着,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文哥,下游我驯养了一条两年的德牧,叫‘将军’。它很聪明,我训练它专门攻击穿白色衣服的人——张峰那天穿的就是白色道士服。”成品又吸了一口烟,“尽量避开所有监控,但如果避不开,记得低头,用帽檐遮脸。”
“成,你放心。我在下游的出租屋里有个黑色的手提包,你说的无痕迹作案工具我都准备好了——手套、鞋套、雨衣,还有能让狗暂时兴奋的药物。”杨文拍了拍腰间,“东西已经带在身上了。”
成品使劲吸了最后一口烟,烟雾在狭窄的巷子里弥漫。他咳了一声,不是被烟呛的,而是因为紧张:“文哥,别紧张,按我说的去做。下游几乎没有监控,废弃工厂那边更是死角。警察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们。得手后,你直接去下游码头,我安排了船,可以离开星辰市。”
杨文伸手拍了拍成品衣角的灰尘,动作很轻,像在告别:“成,你放心。如果事情有了变故,我会一个人承担所有法律责任。手稿你拿回去,一定要出版。那不只是你的故事,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成品摇了摇头,把烟头踩灭:“手稿你带着。如果真的...真的出了事,就说你是去和张峰谈出版合作的。手稿就是证据。”
杨文看着成品,突然笑了——虽然口罩遮住了他的脸,但眼睛弯成了月牙:“成,你总是想得这么周全。”他的笑容很快消失,声音变得严肃:“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置身事外。你还有未来,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成品看了一眼手表,夜光表盘在黑暗中泛着绿色的光:“现在是22点30分,张峰一般22点45分左右离开。你必须现在出发。”
杨文点点头,最后看了成品一眼,然后转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他的背影瘦小而坚定,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不是去执行一场危险的谋杀,而是去完成一个早已注定的使命。
成品站在巷子里,听着杨文的拐杖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城市的夜声吞没。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十三年前那条河,想起杨文为了救他而失去的左腿,想起这些年来两人在下游相依为命的日子。
“文哥,一定要回来。”他低声说,但巷子里只有风声回应。
22点38分,张氏酒楼地下车库。
杨文躲在东入口的阴影里,紧贴着墙壁。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他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拐杖靠在墙上,他暂时不需要它——为了今晚的行动,他专门调整了假肢,让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正常行走。
车库里的灯光惨白,照在一排排豪车上,折射出冰冷的光。空气中有汽油味、皮革味,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那是上游世界的气味。
杨文看见B区17号车位上的黑色迈巴赫了。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沉睡的猛兽。他看了看表:22点40分。还有五分钟。
他慢慢挪动身体,沿着墙根的阴影前进。车库里有监控摄像头,像一只只眼睛悬挂在头顶。但成品说得对,东区的几个摄像头角度有死角。杨文在建筑工地工作过多年,对空间和角度有种本能的敏感。
22点44分。电梯门开了。
张峰走了出来,微醺半醉,脚步有些虚浮。他今天没穿白色道士服,换了一身深色西装,但杨文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种姿态,那种走路时微微昂首的样子,只有长期处于权力顶端的人才有。
张峰嘴里嘀嘀咕咕,似乎在抱怨什么。他走到迈巴赫旁,摸索着车钥匙。
车库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电压不稳,这在老旧的下游区域常见,但在上游的高档场所很少发生。张峰皱了皱眉,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杨文。
虽然杨文躲在两辆车之间的阴影里,但张峰还是隐约看见了一个矮小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那双眼睛——三天前在520包间里,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张峰的酒醒了一半。他非常紧迫地摸了摸手中的车钥匙,按下了开锁键。车灯闪了两下,发出“嘀”的一声。
杨文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冲了出去,速度快得不像一个残疾人。张峰刚拉开车门,杨文已经扑到了他身后。
“你...”张峰的话没说完。
杨文用尽全身力气,将张峰推进车里,自己也挤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
车内空间狭小,弥漫着皮革和酒精的味道。张峰挣扎着要起来,但杨文已经骑在他身上,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早就准备好的注射器——里面是强效镇静剂。
“别动!”杨文低吼,声音嘶哑。
张峰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惊恐和愤怒。他拼命挣扎,一只手摸向车载电话。杨文看见了,用假肢狠狠砸向那只手。骨头发出一声闷响,张峰痛得闷哼一声。
搏斗持续了大约三分钟,但在杨文的感觉里,像过了一个世纪。张峰的力量比他想象的大,好几次差点挣脱。但杨文知道自己不能输——输了,不仅计划失败,成品也会被牵连。
最终,镇静剂注射进了张峰的颈部。张峰的挣扎渐渐微弱,眼神开始涣散,最终闭上了眼睛。
杨文气喘吁吁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浑身被汗湿透。他看着昏迷的张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陈品——也是这样苍白,这样无助。
但很快,他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赶出脑海。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杨文摆弄好张峰的姿势,让他靠在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看起来像喝醉了的司机。然后他自己爬到后座,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
“你好,奔驰。打开智能系统,进入无人驾驶模式。”
车载AI的电子女声响起:“智能驾驶系统已启动。请设定目的地。”
杨文早就查过路线:“目的地:下游码头。选择路线:景江大桥—下游旧路—废弃工厂旁的小路。”
“路线规划完成。预计行程时间:28分钟。现在出发。”
迈巴赫平稳地驶出车位,朝着车库出口开去。杨文躲在车后座的阴影里,看着窗外的灯光迅速后退。车库的保安向这辆豪车敬礼,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内异常的情况。
车驶入夜色中的星辰市。上游的街道宽阔整洁,路灯明亮如昼;过了景江大桥,进入下游区域,道路开始变得颠簸,灯光昏暗,两旁的建筑低矮破败。
杨文看着窗外,想起了成品的故事,想起了张星雨那幅叫《镜像》的画。一条河,两个世界。而此刻,他正载着上游世界的主宰,驶向下游的黑暗深处。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车库十分钟后,另一辆黑色轿车驶入了同一个车位。车上下来的人,穿着和张峰一模一样的西装,身高体型也几乎一样。那人看了看四周,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老板,他得手了。鱼已上钩。”
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笑声:“很好。让戏继续演下去。”
第二天,7月3日,下午2点17分。星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吹出的风也是热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味道。几个刑警或趴在桌上小憩,或对着电脑屏幕皱眉。
刑侦支队队长李生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脸色凝重。他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
“静默!”李生喊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他办案时总是不声不响,但每次出手都精准致命——被同事一脚踢醒。他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李局。”
李生把报告递给他:“下游派出所刚来的电话,他们发现了凶杀案。死者身份特殊,需要市局介入。”
静默接过报告,快速扫了一眼,睡意全无。他踢了踢旁边还在打瞌睡的搭档林志:“醒醒,有活儿了。”
林志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李生严肃的表情,立马清醒了:“李局,什么情况?”
杨琳——队里唯一的女刑警,也是技术专家——已经锁定了具体位置:“默队,在下游的废弃工厂附近。报警的是个拾荒老人,说看见好多狗在撕咬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是个人。”
林志的眉头紧锁:“如果是下游的话,情况就有些复杂了。那边几乎没监控,人口流动性大,目击者也不可靠。”
静默已经穿好了外套,动作迅速而干练:“林志,你和我去一趟现场。杨琳,你查一下近期失踪人口,特别是上游区域的。其他人,排查下游所有监控——虽然不多,但桥头和主要路口应该有。”
“是!”
静默开着警车驶出市局大院。警笛没开,但车顶的警灯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从市局到下游,要经过景江大桥。车驶上桥面时,静默看了一眼后视镜——桥这头是整洁现代的上游城区,桥那头是拥挤破败的下游棚户区,一条河将城市切成两半,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过了桥,道路状况急转直下。警车在下游的小路上颠簸前行,静默不得不一直按着喇叭,提醒前方乱穿马路的行人和随意停放的车辆。
下游的大部分人看见警车,反应都很奇怪——不是好奇围观,而是迅速避开,躲进巷子或屋里,从窗户后偷偷张望。孩子们被大人拉进屋里,街边打牌的人收起牌桌,小摊贩推着车躲进角落。
静默第一次来下游,看到这个现象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林志,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副驾驶座上的搭档。
林志叹了口气,摇下车窗。热浪和复杂的气味涌进车内——霉味、垃圾味、饭菜味、汗味,混合成一种下游特有的气息。
“默队,这个地方就像个修罗场,鱼龙混杂,生存环境十分恶劣。”林志指着窗外,“这里的人对警察有种本能的警惕。不是因为他们都犯法,而是因为在这里,警察往往意味着麻烦——要么是来抓人,要么是来解决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
林志说着,突然朝外面吼了一声:“喂!你们几个又想去派出所喝茶了?”
街角,几个年轻人正在推搡,眼看就要打起来。听见林志的声音,他们停下手,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堆起笑脸,跑过来给林志递了一支烟:“林哥,我们闹着玩呢,马上就走。”
林志没接烟,只是挥了挥手:“赶紧散了,别惹事。”
年轻人点头哈腰地离开了。静默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警车继续前行。静默左右观察周围环境:房子矮小不一,墙面斑驳,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挂在窗外;小巷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人流密集,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着疲惫和警惕。
几乎看不到监控探头。偶尔有一两个,也是损坏的状态。
“林志,你对这边很熟悉啊。”静默说。
林志苦笑:“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去年才贷款在上游买了套小公寓搬出去。”他指着前方一个院子,“看,那里是‘老刘流浪狗收容所’,下游的流浪狗基本都集中在这里。从它旁边的巷子穿过去,就是废弃工厂了。”
警车靠近收容所时,上百条狗的吠叫声像潮水一样涌来。那些狗有的被关在笼子里,有的在院子里游荡,品种杂乱,体型不一。但奇怪的是,它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狂吠——西边,废弃工厂的方向。
林志皱起眉:“这些狗不对劲。”
静默也顺着林志的视线看过去,瞳孔瞬间收缩,大吃一惊!
前方巷子的景象超出了他的预期。警戒线已经拉起来,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在维持秩序,但围观的人群还是挤得水泄不通。
巷子里,散发着呕人的血腥味。地上到处都是血,已经干涸成暗红色。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上十头流浪狗的尸体散落在巷子各处——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被撕碎的一块块残骸:一条腿在这里,半个头在那里,内脏拖出几米远。这些残骸东拼西凑,布满了整条巷子,像一幅恐怖的后现代拼贴画。
狗与狗之间的厮杀?还是...
静默迅速刹住车,停在警戒线外。他和林志下车,出示证件后钻进警戒线。
“现场保护得怎么样?”静默问最先到达的派出所民警。
民警脸色苍白,显然也被这场面震撼到了:“基本没动。我们到的时候就这样了。死者在那头。”他指着巷子深处。
静默对林志说:“你马上走访附近居民,调取周边可能有的监控——虽然希望不大。再找报警的拾荒老人详细问问。”
林志点头,转身去工作了。
静默戴上手套和鞋套,开始勘查现场。他追随着搏斗的痕迹——地上有拖拽的血迹,有杂乱的脚印,有掉落的毛发。
他俯下身子,仔细观察那些脚印。大部分是狗的脚印,大小不一,属于不同体型的狗。但有一对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大型犬的脚印,步伐规律,脚印深而稳,不像其他流浪狗那样杂乱无章。
静默的刑侦经验告诉他,这是一只被专业训练过的狗,很可能是德牧或马犬。
他继续向前走了二十米,绕过一堆狗尸残骸,然后停住了。
巷子尽头,废弃工厂的锈蚀铁门旁,一只健硕的德牧矗立在那里。它身上布满了伤痕——撕裂的皮肉,深可见骨的咬伤,一只耳朵被撕掉了一半。但它站得笔直,头昂着,像一尊雕塑。
而在这只德牧面前,趴着一具人体。不,准确地说,是一具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穿着高档西装,但已经被撕成布条,露出的皮肉上满是牙印和撕裂伤。尸体的姿势很奇怪——不是倒在地上,而是跪趴在德牧面前,头低垂着,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膜拜。
德牧的心脏还在跳动,静默能看见它肋部的起伏。但它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眼前的尸体,眼睛里有一种动物不该有的复杂情绪——是忠诚?是完成任务后的放松?还是某种更深的、静默无法理解的东西?
静默慢慢靠近,尽量不刺激那只德牧。他的视线仔细扫过血肉模糊的尸体,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
尸体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铂金材质,镶嵌着一颗不小的钻石。静默小心地抬起那只手,看见戒指内侧刻着字:ZF。
张峰?
静默心里一沉。他见过张峰几次,在市政厅的会议上,在慈善晚宴上。那个在星辰市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像一条狗一样趴在这里,被一只狗看守着。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虽然尸体被毁坏得很严重,但静默还是能看出一些细节:这具尸体的手比张峰的要粗糙,指关节更大,像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头发虽然和张峰一样是黑色短发,但发际线的形状不同;更重要的是,尸体的身高...
静默站起来,退后几步,在脑海中重构尸体的身高比例。不对,这具尸体比张峰矮大约三厘米,肩膀也更窄。
他重新看向那只德牧。德牧终于动了动,转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静默。那眼神里没有攻击性,只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等待?
静默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围观的人群。
能够利用德牧杀人,能够设计出这样一场充满仪式感的谋杀,这个人绝对不简单。按照犯罪心理学的规律,这种凶手往往有强烈的表现欲,有可能会重返现场,混在人群中,来享受他的“作品”带来的震撼,来观察警察的反应。
静默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好奇的、恐惧的、麻木的、兴奋的...下游居民的脸上写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人群最外围,个子矮小,拄着拐杖,戴着黑色口罩。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伸长脖子张望,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
当静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抬起了头。
两人对视了几秒。

然后,那个人——杨文——很自信地举起手,声音清晰而平静:
“默队,我是来自首的。”
整个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文身上。派出所的民警愣住了,林志刚从一户人家出来,听见这话也停住了脚步。
静默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他面前的杨文,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设计出这种复杂谋杀案的凶手。他太瘦小,太不起眼,拄着拐杖的样子甚至有些可怜。
但静默知道,真正的危险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外表下。
杨文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一段简单的旋律,三个音节,重复两次。
巷子尽头的德牧听见了声音,耳朵竖起,朝杨文的方向叫了几声。那叫声不是狂吠,而是一种低沉的、带着某种情感的呜咽。僵持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它慢慢趴下,躺在了地上,很深情的看着杨文,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名兽医后来检查时说,这只狗早就该死了——它的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能站到现在完全是靠意志力。它在等什么?或者在等谁?
静默走向杨文,两名民警跟在他身后。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你叫什么名字?”静默问,声音平稳。
“杨文。”杨文回答,自己伸出了双手,等待手铐,“住在下游出租屋,门牌号我待会儿写给你们。”
静默没有立刻铐他,而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轻,但带着刑警特有的力度:“你为什么要自首?”
按照常理,这种精心策划的谋杀案,凶手应该会尽量隐蔽,拖延侦查时间。自首?除非...
杨文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失望:“默队,你还没发现吗?他——”他指着巷子尽头的尸体,“他不是张峰,这是一位替代品。”
静默心里一震,但脸上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我昨晚杀错了人。”杨文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要杀的是张峰,星辰市的张峰。但这个人不是他。虽然长得很像,穿着他的衣服,开着他的车,但他不是张峰。”
他伸出双手,手腕并拢:“请抓捕我吧。杀错了人,这场杀人艺术就失去了完美!我要杀的是上游的主宰,不是他的替身。所以来自首,让你们去抓真的张峰——如果他还没逃出星辰市的话。”
静默盯着杨文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疯狂,有偏执,但也有一种奇怪的清醒。他不是在说谎,至少他自己相信自己在说真话。
静默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递给杨文——这是一个测试,观察凶手在压力下的反应。
杨文接过烟,动作很自然。他把口罩拉下一点,露出一张其实并不丑陋、只是有些异于常人的脸。他抽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不是会抽烟的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假张峰的尸体,眼神恍惚,像是陷入了回忆。
“昨天晚上...”杨文喃喃道,“我犯了一错错误。我太急了,太恨了,没有仔细确认...”
静默示意民警先不要铐他,而是低声对林志说:“打电话给局里,申请搜查令,搜查杨文的住处。还有,联系张峰的家人或公司,确认张峰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
林志点头,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静默看着杨文,这个瘦小、残疾、自称杀了人却杀错了人的男人。他工作了这么多年,见过各种凶杀案,但能够利用德牧杀人,能够设计出如此具有仪式感的现场,杨文是第一个。
“你是怎么做到的?”静默问,不是作为审讯,而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好奇,“那只狗,你训练了多久?”
杨文抬起头,烟雾从他口中缓缓吐出:“两年。它叫将军。我救了它,它跟了我。我训练它攻击穿白色衣服的人,因为张峰喜欢穿白色。但昨晚他穿了黑色...所以将军一开始没攻击,直到我下了命令。”
“为什么要用狗杀人?”
“因为狗比人忠诚。”杨文说,声音很轻,“狗不会背叛,不会因为钱或权改变立场。张峰那样的人,身边全是狗——不是真正的狗,是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人。我想让他死在真正的狗手里,让他知道,在下游,连狗都比他有尊严。”
静默沉默了一会儿。他能听出杨文话里的恨意,那种积累了多年、已经发酵成毒的恨意。
“你和张峰有什么仇?”
杨文笑了,那笑容扭曲而苦涩:“他羞辱了我。三天前,在张氏酒楼,他当着他女儿的面,用棍子打我的腿,让我像狗一样爬出去。因为我矮,因为我残疾,因为我是从下游来的。”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但这不是全部。十三年前,他儿子张科差点在河里淹死一个人——我的兄弟。张峰用钱和权摆平了那件事,他儿子没事,而我的兄弟...他的人生从那天起就改变了。”
静默记下了这些信息。十三年前的案子,张科,溺水...需要查档案。
“你的兄弟是谁?”
杨文摇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自首了。人是我杀的,狗是我训练的,计划是我想的。抓我吧。”
静默终于示意民警给杨文戴上手铐。金属的咔嗒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带他回局里。”静默说,然后转向杨文,“你刚才说,杀错了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真的张峰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杨文被民警扶着走向警车。他转过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巷子深处的德牧将军。将军已经彻底不动了,眼睛闭着,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安心离开了。
“他还活着。”杨文说,声音很肯定,“而且他一定在看着这一切。这是他最喜欢玩的游戏——看着别人为他设计的剧本表演。”
静默心里一沉。如果杨文说的是真的,那么这起谋杀案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一个替身死了,真的张峰在哪里?他为什么要安排替身?他知道杨文要杀他吗?
警车带着杨文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议论纷纷。静默站在巷子里,看着技术人员开始勘查现场,收集证据,给尸体拍照。
林志打完电话回来,脸色很难看:“默队,联系不上张峰。他的秘书说他去外地出差了,但拒绝透露具体地点。张峰的女儿张星雨也不接电话。”
静默点点头,点起第二支烟。下游的风吹来,带着血腥味和狗的气味。
“这个案子不简单。”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一个残疾的凶手,一具替身的尸体,一个失踪的真身...还有十三年前的旧案。”
他看向景江大桥的方向,看向河对岸灯火辉煌的上游城区。
“林志,你相信吗?一条河分开的两个世界,上游和下游,其实一直在暗中较劲。而现在,这场战争终于从暗处走到了明处。”
林志没说话,只是也点了一支烟。两人站在血腥的巷子里,抽着烟,看着技术人员忙碌,看着那只叫将军的德牧被装进尸袋,看着假张峰的尸体被抬上担架。
下游的夏天,闷热而压抑。一场雷雨正在酝酿,天空越来越暗。
静默知道,这起案子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风暴,还没到来。
而那个叫成品的作家,那个杨文拼死保护的兄弟,此刻正在下游的某个出租屋里,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杨文,等着一个早就注定悲剧的结局。
河流依旧在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灯光,也倒映着人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有些秘密一旦浮出水面,就会像这具尸体一样,散发着腐臭,吸引着苍蝇,再也无法隐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