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注视着眼前越看越觉不凡的少年,王子腾暗暗思量。
当今大周朝廷,熙平帝年事已高,龙体欠安,太子又早被废黜,国本未立,满朝文武不免心思各异。朝局暗流涌动。
自太子被废后,楚王势头最盛,身为皇帝二子,朝中党羽众多。其次便是四子雍王,虽然势力稍逊,但在军中颇有威望。
金陵四大家族过去一向以贾家马首是瞻,贾家不站队,王家自然也不会暗戳戳去接触楚雍两王。可贾家身为四王八公之一,早年因废太子一事被牵连,已渐渐失了往日风头。王家如今真的还要牢牢与贾家捆绑在一起吗?
来神京几日,王子腾除却去京营述职外,各处寻亲访友,了解当今朝局,也算是略有所获。至少他打探到,不管是二皇子楚王,亦或者四皇子雍王,都对四王八公一脉的旧勋贵不甚亲近。也就是说,无论将来两王谁人登临大宝,恐怕都会拿四王八公开刀。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人不腾出位置,新皇帝怎么扶持自己的人上位呢?
柳湘莲是雍亲王旧友兼家臣的儿子,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况且与凤儿更有婚约在先,王家未尝不可试探一番。
王家的前程系于王子腾这个即将上任的京营节度副使,而王子腾的前程则要看新皇帝的脸色。因为天下没有哪个刚登基的皇帝,会把京营这等重兵交到不信任的人手上。
握紧手中茶碗,瓷器在掌心微微发烫,王子腾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柳贤侄……”王子腾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多了几分亲近。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依我看,你与凤儿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他将茶盏轻放在桌案上,目光深邃地看向柳湘莲:“况两家长辈生前早有定议,可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都是学圣贤道理之人,岂能违背孝义?不如早早定下婚事,也好让两家安心。”
话音落地,王熙凤脑子里嗡的一下,俏脸当即懵住。我对这人可无甚好感,叔父怎……
她紧紧咬住下唇,粉面涨得通红,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湘莲心中暗道棘手,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怎么王子腾反而愈来愈想搓成这段姻缘?难道王家根本就不是为了退婚而来?
又或者……
柳湘莲微微蹙起眉头。他心知自己家道中落,又无功名在身,对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无甚么吸引力。王子腾怕不是……为了他背后的雍王而来?
不知道对方现在有没有当上京营节度使,但这个时间段多半在京营里身居要职。
京营对皇帝来说太过敏感,王子腾不敢光明正大与雍王搭上关系,只能另辟蹊径从他这里入手。世家大族向来左右逢源,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恐怕王家也是如此。
“叔父。”柳湘莲再次搬出雍王这尊大佛,“小侄还要给王爷效命,实在没有时间考虑儿女私情。”
不是他多么讨厌王熙凤,毕竟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再讨厌也不会讨厌到哪去。而是四大家族日后没一个有好下场,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龙王,不就是龙椅上那位吗?要抽了王家的骨做床。原著中王子腾虽然官至内阁大学士,但离奇的死在了任职路上,四大家族也因此死的死,抄的抄。
“王爷那边?”王子腾似是早有预料,轻笑一声,眸中精光湛湛,“依我看,王爷恐怕不会反对。”

如果是来京之前,王子腾还没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但此时他已经就任京营副节度使,而四皇子雍王又在军中颇有威望,他这个京营副节度使应该能入王爷的眼。
雍王会反对还是同意?这一点柳湘莲自己也无从知晓,他甚至还没与这个父亲口中胸怀大志的王爷见过一面。
虎皮被扯破,柳湘莲只能撇撇嘴,再次搬出自己的父亲,拱手道:“叔父,大丈夫功名未竟,何以成家?柳家如今衰败至此,还等着小侄重振门楣,实在无暇他顾。”
一次又一次被拒绝,王熙凤已经彻底麻木了,苍白着一张雪白俏脸,哪还有进门前千金大小姐的贵气风范,凤眸圆瞪着柳湘莲,恨不得在他脸上戳两个洞。她堂堂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王家的嫡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
前厅外的梅花在寒风中摇摆,似乎连花枝都在为她的羞恼而颤抖。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屋内越发凝重的氛围。
“柳贤侄说的好!”王子腾接着柳湘莲的话道:“叔父正是不忍见柳家衰败至此,才盼着贤侄为柳家早续香火,贤侄应理解才是!”
柳湘莲一时默然,没有接话。
这样的官场老狐狸,果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是他表现的太平静,反入了王子腾的眼?
听到为“柳家早续香火”这几个字,王熙凤却情不自禁红了脸。叔父……这种话怎可在女儿家家面前说?
我?王熙凤自省。
他?王熙凤看向柳湘莲清俊的脸。
延续香火?!
望着恼羞成怒的内侄女王熙凤,又望向对面不肯松口的少年,王子腾暗自摇头。方才的试探已经让他基本摸清了柳湘莲的底细——机敏、沉稳,手段高自己这个内侄女凤儿好几番,绝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有道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逼人太盛只会适得其反。王子腾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深谙进退之道。他轻咳一声,语气缓和下来:“既然贤侄觉得自己年岁尚小,又功名未竟,那就按先前所说,婚约不变,王家再等你几年。若是到时实在不合适,王柳两家也不强求。”
说完,他转眸扫向王熙凤。“凤儿。”
“全凭叔父安排……”
王熙凤强颜欢笑,抬起螓首,心中五味杂陈。她没好气地瞥了柳湘莲一眼,凤眸中满是不甘,好似斗败的天鹅昂起脖颈,在让柳湘莲知道她不好招惹。
能拖几年已经达到了目的,柳湘莲稍松一口气。他与王子腾地位差距悬殊,对方又是长辈,一口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非常不错。
“既如此,小侄遵命。”柳湘莲拱手道。
王子腾心情大悦,抚须笑道:“好好好!既如此,我便做个见证,你们两今日既已见面,不妨交换什信物,也算是留个念想。”
交换定情之物?
与……他?
王熙凤与柳湘莲四目相对,一个傲气如枝头红凤,一个清冷如水中之莲,谁也容不下谁。空气中仿佛有电光火花在迸溅。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
最终还是王熙凤在王子腾的催促前先低下头,她咬了咬薄唇,侧身对平儿道:“去,把我那个香囊拿来。”
平儿连忙回马车上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绣工极为细致,上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鸾鸟。
“这是我亲手绣的,望莲兄弟莫要嫌弃。”王熙凤勉强挤出一个倾城笑容,将香囊递向柳湘莲。
柳湘莲没有推辞,淡然接过香囊,期间两人指尖轻微触及,但都无甚反应。
“雪藕,去把我先前写的那幅字拿来。”柳湘莲回头对站在门边的小丫头说道。
雪藕连忙应声:“是,少爷。”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王熙凤心中不以为意,撇了撇嘴,那可是她亲手绣的香囊,而一个不喜读书只爱风月的纨绔子弟能写什么字呢?无非是胡乱涂鸦几笔,装装样子罢。她是没见过几个世家公子,但王家几个纨绔小弟的字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多东倒西歪,连她这个女儿家都看不下去。
柳湘莲安静从容地等待雪藕归来。他前世上小学时正好赶上兴趣班最流行的年代,父母跟风给他报了诸多兴趣班,其中就有书法班。什么行书、楷书、草书,颜柳欧赵,柳湘莲一练就是十几年,多多少少练出了一点自己的风格。现代练字可不像古代门槛那么高,想学什么帖都有,只要肯下功夫,什么样的书法大家学不到?
不一会儿,雪藕小跑着回来,手中小心翼翼捧着一张宣纸。
“少爷,拿来了。”雪藕将纸张在桌案上摊开。
这字是柳湘莲前些日子翻看史书时,见神州沉沦,遍地丘墟,联想到红楼结局暗示的“白骨如山忘姓名,无非公子与红妆”,想到汉人随意被异族欺压奴役的惨状,一时意难平,便提笔写下了这行字。
宣纸上,短短一行字如银钩铁画,笔锋刚劲有力,字字如剑,透着股子肃杀之气。点横撇捺间蕴含着雄浑的气势,仿佛能从纸上跃出来一般。字体介于行书与楷书之间,既有楷书的端正,又有行书的飘逸,更透着一股少年意气。
王熙凤微微睁大丹凤眼,凝神看着。
这字……这字怎么会这么好看?字体工整俊秀,笔法老练,哪里像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写出来的?她虽然不认识几个大字,但光看这字的架势,也知道绝非凡品。
平儿的美眸也泛着溢彩,站在王熙凤后面直勾勾朝纸上看。这书法,比街上卖字的秀才公都要厉害罢。
“叔父,这字……”端详良久,王熙凤这才想起自己不识几个字,根本不知从何读起,只好看向王子腾。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王子腾是两榜进士出身,对于书法的鉴赏能力绝对站在大周朝最顶尖的一批。他敢一言而断,这样的书法,不下个十数年的苦工不可能写出来。字体虽然还稍显青涩,但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家!他心中微微震撼,不愧是开国文臣之后。
抚平宣纸,王子腾忽有些手不释卷,不疾不徐的念道:“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
“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
——
朝廷东南倭寇横行,北方又有建虏肆虐,我怎能推辞自己出身低下,而不杀敌报国呢?
这两句诗雄厚有力,透着股子男儿血性,哪里是什么纨绔子弟能写出来的?
“不错不错,好诗!”王子腾点点头,越看越是满意,越品越是喜爱,“贤侄这首诗写得极好,有志气!”
“字好,诗更好。”
字如其人,这柳湘莲分明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光从这句诗就能看出他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再想到传言中说他善于舞枪耍剑,这小子怕不是文武双全,是个全才!
王熙凤站在一旁,心中顿感震撼。她虽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这句话听起来就很有气势,况且又亲耳从叔父口中听到了夸赞,这人真的是个纨绔膏粱吗?难道之前所听的传言全部是假?
“叔父过誉,湘莲惶恐。”柳湘莲神色平淡,他没实力写出这样大气磅礴的诗句,作者另有其人。
“此诗只是小侄偶然得之,并非小侄所作。”
王子腾摇头笑道:“贤侄太谦逊了。”他虽然是进士出身,以文入仕,但身为京营节度副使,即将手握重兵,自然也通晓一些武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这正是王子腾毕生的追求。
“莲兄弟,这诗是什么意思?”王熙凤不敢扫王子腾兴致,只能好奇地小声向柳湘莲问道。
柳湘莲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还是平儿附耳过来,悄悄向王熙凤解释。
王熙凤听得认真,丹凤眼中满是讶异。这个柳湘莲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不仅字写得好,连诗也作得这么有气魄。她忽然觉得之前对他的成见可能都是错的。
平儿也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称奇。柳公子这样的才华,愣子才会说他不学无术。
正想着,便觉身侧一道不善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抬起头,小姐正似笑非笑的审视着自己。
平儿脖子一缩,暗道声:“完!”
原是她办事不力,给了小姐关于柳公子的错误消息,这才导致……
坏!
……
“时辰不早了。”暖炉里,炭已烧了大半。
既已见证了两家之好,王子腾这个长辈理应有所表示,于是便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柳湘莲,“贤侄,这玉佩你收着,有事可至城东王家府邸寻我。”
他知柳湘莲恐不愿收下,便再次搬出了柳父的名义,“长者赐,不可辞,若柳兄在此,定会让你收下。”
话语落,柳湘莲只得称谢接过。“多谢叔父。”
“雪藕,送客。”他轻声吩咐。
雪藕忙不迭递上披风,小声提醒:“少爷,外头起风了。”
风卷残雪,吹得檐下灯笼摇摇晃晃。王熙凤踩着描金小靴踏出门槛,狐裘兜帽一圈雪白绒毛,衬得她脸儿更小,唇更艳。
“王叔父小心,凤姐小心。”
王熙凤打了个踉跄,眼尾挑着回头望一眼。
先是“王姑娘”,再又“王家姐姐”,现在一口一个“凤姐”叫得多么亲切,再往后要叫什么,王熙凤根本不敢想。
她嘴角噙着笑,凤眸微眯,声音不高不低:“多谢柳兄弟提醒。”说罢,便在平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一声“柳兄弟”,像雪里淬了火,咬得极重,不像是在称呼人,倒像是在骂人。
……
“咯哒咯哒——”
马蹄声碎,王家马车碾过积雪,留下深深浅浅两道辙印。车厢里铺着虎皮褥子,暖炉里兽炭噼啪。
王子腾捧手炉,慢悠悠开口:“……如何?”
王熙凤端端正正坐着,背脊笔直,腕上金钏轻撞,脆生生响。
“银样镴枪头。”她嗤笑,声音却低,“空有一副好皮囊,怕是连弓都拉不开,叔父休要受他蒙骗。”
王子腾抬眼,眸色深不见底。“是吗,我瞧着他虎口生茧,绝不像不通武艺之人。”
王熙凤偏过头,指尖悄悄揪紧袖口,补上一句:“……不见得如此。”
车辕一颠,碎雪扑窗。她余光瞥见窗棂缝隙里透进的冷光,落在自己绣鞋尖上。
脑海里蓦地浮出少年提笔的模样,脊背挺拔,腕骨清晰,青筋若隐若现。墨香混着炭火气,笼在那一截修长的指节。
她眸光微闪,抬手把窗推开一条缝。寒风扑面,吹得耳珰乱晃。
“也就……”王熙凤回眸朝柳宅看去,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脸还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