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山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日,到黄昏时分,才将将歇住。
云青收了檐下几件半旧的道袍,又去后院看了看药圃里新发的几株紫苏。道观小得可怜,前前后后三间屋,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泥夯实的底子,唯独门楣上那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清微观”匾额,还勉强撑着几分体面。

他回到殿内,给那尊落满灰尘、连面容都看不太真切的泥塑神像添了半盏清水,便盘膝坐在蒲团上,对着门外湿漉漉、空无一人的山径发呆。
师父走了三年又四个月了。
那老道,须发皆白,却总没个正形,临行前那个清晨,啃着不知从哪顺来的鸡腿,满手油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徒弟啊,”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命里带煞,是块硬骨头,偏偏又生了副软心肠。杀劫重,不好解。为师教你的这些个玩意儿,画符、驱邪、几手三脚猫的剑术,还有那半吊子医术,都不过是让你糊口,兼且磨磨性子。”
他顿了顿,将油腻腻的手指在破道袍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一柄纹理寻常的桃木剑,一本边角卷起、纸页泛黄的旧书,塞到云青怀里。
“记住喽,以无为心,行有为事。莫强求,也莫……全然不求。这山,这观,还有你自己,守好了。”
说完,拎起那只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晃晃悠悠,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踏着晨露便下了山,再没回头。
云青低头,看着膝上的桃木剑和那半卷《道德经》。剑是寻常雷击木所制,入手温润,被他摩挲得多了,泛着暗沉的光。书更是破旧,里面除了经文,还有师父零星写下的注解,字迹潦草,多是“顺应自然”、“致虚守静”之类的话。
山中岁月长,日子清寂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除了山下村里偶尔有人求医问卦,送来些米粮菜蔬,他便是在观前听松涛,观后种药草,夜里对着青灯黄卷,揣摩那经义里“道法自然”的玄机。体内那缕师父说是性命根基的“炁”,也只在打坐时,若有若无地循着特定路径流转,温温凉凉,并无甚奇特。
正神游天外,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惶急的呼唤。
“云青道长!云青道长在吗?”
来的是山下村里的保正,姓李,一个平日里最是沉稳不过的汉子,此刻却跑得发髻散乱,满脸惊惶,裤腿上溅满了泥点。
“李保正?何事如此慌张?”云青起身,将他让进观内。
李保正喘着粗气,也顾不得礼节,一把抓住云青的袖子,声音发颤:“道长,不好了!出……出大事了!村口那棵老槐树……昨夜,吊死了七个新娘子!”
云青眉头微蹙:“七个新娘子?哪家同时办这般多喜事?”
“不是哪家的!”李保正脸上血色尽失,眼珠子因恐惧而微微凸出,“是……是七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都不是咱附近村的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就……就那么直挺挺地吊在老槐树的枝桠上,脚尖绷着,脸白得像纸,脖子上……连根绳子都没有!”
没有绳子?云青心中一沉。山风穿堂而过,带着雨后的湿寒,吹得他脖颈发凉。
“村里老人说,那是‘鬼媒婆’做的媒,要凑足九阴之数,开……开阴婚的路子!”李保正越说越怕,牙齿咯咯作响,“今儿个天一擦黑,村里就起了怪雾,白茫茫一片,狗不叫,鸡不鸣,静得吓人!我们几十个壮劳力提着棍棒守在外围,可那雾邪性,靠得近了就头晕眼花,听见里面好像……好像有吹吹打打的乐声,又轻又飘,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道长,您是有真本事的,求您去看看,救救我们村子吧!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大祸事啊!”
云青沉默着。殿内只有李保正粗重的喘息和神像前那盏孤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剑柄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无为心,有为事……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此事诡异,透着浓重的不祥,绝非寻常精怪作祟。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够用么?
可看着李保正那绝望哀求的眼神,听着那描述中无声的恐怖,他心中那点被师父说是“软心肠”的东西,终究还是动了。
“起来吧,”他伸手扶起李保正,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前头带路。”
他转身,将桌上那半卷《道德经》揣入怀中,又检查了一下袖袋里几张画好的驱邪符和一小包朱砂。想了想,从门后拿起一盏白纸灯笼,用火折子点亮。
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了殿内一隅的黑暗。
李保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引着云青往山下疾走。
夜色浓稠,山路湿滑。越靠近村口,空气越发凝滞,那股若有若无的白雾果然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土腥气和……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脂粉香。村里的灯火在雾后显得朦胧而遥远,果然听不到一丝犬吠鸡鸣,死寂得令人心慌。
拨开层层湿冷的雾气,村口那棵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显露出庞大的黑影。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夜空,像一只只鬼手。
而就在那最粗壮的低矮枝桠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云青清晰地看到,七个身着鲜艳大红嫁衣的身影,直挺挺地悬挂着。长发垂下,遮住了面容,裸露出的手腕和足踝纤细苍白,脚尖诡异地绷直,指向下方空无一物的地面。
没有绳索。
她们就像是凭空被挂在了那里。
浓烈的怨气与死气交织,几乎让人窒息。
李保正腿一软,瘫倒在地,指着槐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那若有若无的乐声陡然清晰了几分。像是唢呐,又掺着笙箫,调子却歪歪扭扭,喜庆中透着一股子阴森,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
白雾翻涌,向两侧分开。
只见雾气深处,影影绰绰,浮现出一支队伍。
前面是几十个穿着皂衣、面色青白、动作僵硬的“人”,抬着一顶极其华丽、缀满流苏的大红花轿。花轿前后,还有更多模糊的身影,穿着各色古旧衣衫,脸上挂着统一而诡异的笑容,嘴角咧到耳根,动作飘忽,脚不沾地。
百鬼抬轿!
队伍无声无息地滑行,只有那诡异的乐声在死寂的夜里飘荡。
转瞬间,那花轿便到了槐树下,稳稳停住。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鬼物,连同轿夫,齐刷刷地转过头,上百张惨白而笑容僵硬的脸,同时对准了提着灯笼、握着桃木剑的云青。
为首一个穿着暗红色寿衣、头戴瓜皮小帽的老鬼,飘前几步,对着云青,咧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发出一种刮擦骨头般尖细阴冷的笑声:
“嘻嘻……小道长,新娘子缺个梳头人,你跟不跟我们走?”
阴风扑面,带着刺骨的寒意,灯笼里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云青站在原地,山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道袍下摆。他能感觉到怀中那半卷《道德经》在微微发烫,体内那缕温凉的“炁”不受控制地加速流转起来。
他看着那百鬼僵硬的笑容,看着槐树上悬挂的七具红衣女尸,看着那顶猩红刺目的花轿。
恐惧吗?有的。那是一种面对未知邪祟的本能战栗。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仿佛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师父说的“无为清静”,是在这等关头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事,看见了,便不能当做没看见。
无为,或许并非什么都不做。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桃木剑,剑尖斜指地面。另一只手掐了个简单的净心诀,袖中的《道德经》停止了发烫,一股温和的力量悄然弥散周身。
他抬眼,目光清亮,望向那一片鬼气森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雾霭:
“福生无量天尊。”
顿了顿,他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贫道——送诸位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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