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靖心楼,案上已摆着谢栖梧的信。
裴靖远麻木地拆开,纸上字迹温柔:【阿远,巡查结束,等我一起用晚膳,有惊喜送你。】
她的戏太真,若不是亲眼见过晚照楼的旖旎、暗镜里的凉薄,他定会像从前那样,被这几句甜言哄得满心欢喜。
申时一刻,谢栖梧准时归来。
发髻束得整齐,紫色长裙沾着他常熏的沉水香,脖颈手腕光洁,寻不到半分暧昧痕迹。
见了他,眼底瞬间亮了,她托着锦盒上前,在他额头印下轻吻:
“阿远,我好想你。”
裴靖远冷眼看着她打开锦盒。
白玉冠头缀着天然红梅纹,是他从前最爱的样式。
可此刻他只别开眼,声音平淡:“我饿了。”
谢栖梧立时吩咐下人摆膳,“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晚膳上桌,裴靖远却几乎未动。
谢栖梧将挑净刺的鱼肉推到他面前,眉峰微蹙:“阿远,你生气了。”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目光沉沉:“三封信,你都没回我。是怪我错过了我们成亲三年的日子?”
裴靖远的手轻轻一颤,心口像被细针扎穿。
她什么都记得,却偏在那日下嫁叶昭谦。
他抬眸,冷倦的眸子撞进她眼底:“公主,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谢栖梧一瞬慌张,钻进他怀里,“阿远,你是我的命。若我负你,便罚我永远失去你。”
她松开他,扶着他的肩直视,“所以,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更不会对不起你。”
说完,又将他拢进怀里,“阿远,我说过,叫我栖梧,别叫公主。”
不等他开口,谢栖梧已牵起他的手:“我备了马车,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在“相思桥”停下。
这里是他们的定情地。
桥两侧摆满花灯,每隔九步便有人唱和:“祝夫君娘子长长久久!”
谢栖梧为他系好大氅,踮起脚,气息拂过耳畔,“阿远,我要与你长长久久,此生只爱你一人。”
话音落,上游飘来无数花灯,恍若银河落人间。
裴靖远轻声呢喃,语气满是讽刺:“可你我根本不是夫君与娘子,又怎会长久?”
谢栖梧没听见。
她的目光早越过他,落在桥那头的叶昭谦身上。
他穿件单薄青衫,在风里轻颤,像只折了翅的鹤,可怜又惹人心疼。
谢栖梧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直到裴靖远痛呼出声,她才回神道歉:“对不起,阿远,我……”
墨影适时出现,“公主,奸细招供了。”
谢栖梧皱起眉,沉默片刻后,愧疚地看着他:“阿远,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我派人送你回去。”
裴靖远嘴角扯过一抹讥诮,没应声。
马车行至拐角处避让行人时,他翻身跳下车,折回相思桥。
桥中央,谢栖梧正钻进叶昭谦怀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口中的“长长久久”,就换成了对另一个男人的温存。
裴靖远脚步顿在暗处。

还有什么可看的?
谢栖梧从来都把他当傻子骗。
他能清晰听见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夫君,下次别穿这么少出来,惹本宫着急。”
叶昭谦推开她,敛眉低头,“你该去陪他的,我本就是外人,你又何必管我死活。”
谢栖梧慌忙捂住他的嘴,急得连自称都乱了:“夫君,别胡说,我们之间,他才是外人。”
“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先顾好自己,你的命比我的还重要。”
她只有急到极致时,才会这样在“我”与“本宫”间反复切换。
裴靖远站在阴影里,心脏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到窒息。
他想起从前,皇后要对他上家法,谢栖梧将他护在身下,满眼猩红地嘶吼:
“阿远是我的命!跟他比,你都得靠边站!一个外人,凭什么动他?”
“要打冲我来!”
这才过了多久,他竟成了他口中的“外人”。
突然,一阵急促的车轮声传来。
一辆卖炸糕的板车失控,顺着桥面斜坡直冲过来,车上的炭火盆晃着火星,眼看就要撞到几人。
多年护着谢栖梧的本能,让裴靖远下意识朝她奔去,想将她拉开。
可谢栖梧先一步将叶昭谦护在身后,一脚踹向板车。
“哐当”一声,板车翻倒,滚烫的炭火溅了一地,大半都朝裴靖远扑去。
他仓促后撤,小腿还是被炭火燎到,踉跄倒地时,手背被碎石划伤,渗出血丝。
谢栖梧回头瞥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随手丢在他脚边,便拉着惊魂未定的叶昭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枚玉佩,是他去年送她的生辰礼。
当时她攥着玉佩,郑重地说:“阿远,这是你送我的,我会像守护自己一样守护它。”
如今,却成了她打发他的玩意儿。
泪水终于决堤。
卖炸糕的老伯这才回过神,跑过来扶起他,“小公子你这是何苦,本来离得远远的,偏要跑过来!”
“幸亏没伤到脸……唉,谁让咱们都没有娘子护着呢。”
他木然地听着,浑身冰冷,目光落在手腕的佛珠上。
这是谢栖梧跪了千级台阶,从山上寺庙求来的,她还亲手抄了整整一部佛经,在佛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才郑重地戴在他手上。
“阿远,从前都是你护着我,此后换我守护你。”
“只要我的爱还在,这手串就能永远护着你。”
言犹在耳,她的心却早变了。
她护着的是另一个男人,连带着这串曾象征“守护”的佛珠,也不肯再护他半分。
既如此,这东西他也不必再留。
裴靖远摘下佛珠,放在了老伯手里,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他刚离开,谢栖梧就折了回来,放了锭银子在板车旁。
余光扫过老伯手里的佛珠时,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