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卫东结婚的第三年的生日,他特意在最贵的国营大饭店订了包间。
席间,他那个最时髦的发小李曼莉推门而入,一身酒气地就倒在了顾卫东怀里。
“嫂子,你可真有福气。”
“不像我,那会儿给卫东怀第一个娃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学生,吓得脸都白了,拉着我偷偷去卫生院拿掉。”
她忽然娇笑着,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戳着顾卫东的胸口。
“不过你也得谢谢我,要不是当年我手把手带他,他现在还是那个见了姑娘就脸红的木头疙瘩呢。”
“怎么样嫂子,我帮你把男人调教好了,你这可是捡了个现成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端起茶缸把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身。
顾卫东却猛地把我推开,吼得整个楼道都听得见:“你疯了吗!她喝多了,你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
他罚我不懂事,把我一个人锁在门外,任我在深夜的巷子里淋着大雨。
屋里传来他和朋友的哄笑,还有李曼莉得意洋洋的声音。
“卫东,跟你媳妇来真的啊?她三天之内要是不哭着回来求你,我那台刚到手的桑塔纳就归你!”
他们都笃定我爱他入了骨,离了他活不下去。
可他们不知道,我口袋里揣着医院的化验单,本想告诉他,他要当爸爸了。
01
我本来想在今天,我生日这天,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可现在,这个孩子,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没有再回去敲那扇冰冷的铁门。
我转身,一步步走进了无边的黑夜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哥就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把我从朋友家接回了娘家。
我妈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
只是默默给我煮了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热汤面。
我刚吃完,顾卫东就找上门来了。
他一脚踹开我家的院门,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全是被人下了面子的不耐烦。
“林晚!你闹够了没有?”
“跟我回家!”
我哥挡在我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
“顾卫东!你还有脸来?你把我妹妹一个人扔在外面淋雨,你算个什么男人!”
顾卫东推开我哥,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跟她说两句话。”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扔在桌上。
“昨天你生日,给你买的。你倒好,为了个外人跟我闹脾气。”
油纸散开,是一件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白衬衫。
我曾在他耳边念叨过好几次。
我看着那件衬衫,心里刚升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彻底浇灭。
“曼莉她就是那个口无遮拦的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她喝多了说几句胡话,你还当真了?”
“你跟她计较,不嫌掉价吗?”
是啊,我怎么配跟她计较呢?
她是能陪他喝酒打架,能为他堕胎的红颜知己。
我只是个给他洗衣做饭,连生个气都要被嫌弃不懂事的黄脸婆。
我还没开口,院门口又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卫东!我来给你送早饭啦!”
李曼莉穿着一身崭新的连衣裙,手里拎着铝制饭盒,扭着腰就走了进来。
她看见桌上的白衬衫,眼睛一亮。
“哎呀,这衬衫真好看!给我的吗?”
她说着,就自顾自地拿起来在身上比划。
顾卫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立刻赔着笑脸。
“你喜欢就拿去,你嫂子不缺这个。”
李曼莉立刻喜笑颜开,亲昵地捶了顾卫东一下。
“就知道你最疼我!”
她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全是炫耀和挑衅。
“嫂子,你不会生气吧?卫东说了,我们是好兄弟,兄弟之间,不分你我。”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捂着嘴,冲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吐了个天昏地地。
我妈心疼地跑过来拍我的背。
顾卫东却皱起了眉,满脸嫌恶。
“林晚,你怎么回事?越来越娇气了!”
话音刚落,李曼莉突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卫东,我肚子好疼……可能是昨晚的酒还没过劲儿……”
顾卫东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过去,紧张地扶住她。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马上带你去卫生院!”
他小心翼翼地把李曼莉扶起来,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背影骂道:“顾卫东!你老婆还在这吐着呢!你眼睛瞎了吗!”
顾卫东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她吐两下又死不了人,曼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的温度,也彻底凉了。
2
顾卫东一连三天没回家。
我妈气得要去他们厂里闹,被我拦了下来。
直到第四天,顾卫东才回来。
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头却很足。
他一进门,就扔给我一个红本本。
“厂里分房子的名额下来了,两室一厅,下个月就搬。”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得意。
“这下你满意了?别再跟我闹了,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以为我还在生气,态度软了下来。
“我知道前几天是我不对,冷落你了。”
“这不厂里要评先进,我是重点培养对象,不能出一点岔子。”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有些尴尬,从口袋里又掏出两张票。
“晚上厂里办舞会,我带你去,给你长长脸。”
“我还约了红星照相馆的师傅,明天去拍张合照,挂在新房墙上。”
在80年代,去照相馆拍合照,是件顶有面子的事。
我看着他眼里的期盼,心里却一片冰冷。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补偿我。
他只是需要一个家庭和睦的表象,来为他的先进称号铺路。
我点点头:“好。”
他以为我回心转意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晚上的舞会,灯光昏暗,音乐暧昧。
顾卫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确实引来了不少女工的侧目。
他把我带到舞池中央,笨拙地踩着舞步,脸上却带着一丝骄傲。
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顾卫东,不仅事业有成,还有一个温顺听话的妻子。
我配合着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一曲结束,李曼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将我推开,挽住了顾卫东的胳膊。
“卫东,陪我跳一个!”
顾卫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犹豫。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
“卫东,跟曼莉跳一个!你们俩可是咱们厂的金童玉女!”
“就是!跳一个!跳一个!”
李曼莉仰着脸,眼神迷离地看着顾卫东,声音又软又媚。
“卫东,就一个,好不好嘛?”
那一刻,我看到了顾卫东眼里的动摇和渴望。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滑入舞池,跳起了当时最时髦的伦巴。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动作亲密又默契,仿佛他们才是一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而我,像个多余的笑话。
舞曲到了高潮,有人大声喊道:“卫东,光跳舞没意思!来个刺激的!”
“你敢不敢用嘴给曼莉喂颗葡萄?”
全场瞬间沸腾了。
这在当时,是极其大胆出格的行为。
李曼莉满脸通红,却没拒绝,反而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顾卫东涨红了脸,大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他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低下头,朝李曼莉的嘴唇凑了过去。
我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这时,一个喝醉的男工摇摇晃晃地撞向李曼莉,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
“不就是个破鞋,装什么清高……”
话音未落,顾卫东突然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拳砸在了那个男工的脸上。
“你他妈说谁呢!”
他把李曼莉护在身后,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戾气。
全场都安静了。
我看着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失控发狂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断了。
原来,他不是不会保护人。
他只是,从来没想过要保护我。
我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舞会。
那张他用来装点门面的全家福,不拍也罢。
3
我去了卫生院。
还是那个给我做检查的王医生。
她看着我,有些迟疑:“小林,想好了?这可是头一胎,伤身体的。”
我点点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想好了。”
“他……你爱人呢?手术单得他签字。”
“他死了。”
王医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帮我填了单子,安排了手术时间。
从卫生院出来,我回了趟家。
那个我和顾卫东住了三年的家。
我打开衣柜,拿出那个我藏在最里面的小布包。
里面是我偷偷给未出世的孩子织的小毛衣,小袜子,还有一顶小小的老虎帽。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穿上这些的样子。
现在,这些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堆在院子中央。
然后,我划着了一根火柴。
火苗舔上柔软的毛线,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看着那些未曾实现的期盼和爱意,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顾卫东这时却突然回来了。
他因为在舞会上打人,被厂里停职反省了。
他一进门,看到院子里的火光,还有我平静得可怕的脸,愣住了。
“林晚,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冲过来,想把火扑灭,却被我拦住了。
“你烧的是什么?”
“没什么,一些没用的东西。”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抓住我的手腕,声音都在发抖。
“你……你是不是……”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顾卫东,你现在知道关心了?”
“你为了李曼莉跟人动手,差点毁了自己前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恼羞成怒地吼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那天在生日宴上闹脾气,我心情会不好吗?我至于跟人动手吗?”
“所有问题都是你惹出来的!你现在还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理直气壮地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身上的样子,突然就笑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连呼吸都是错的。
我止住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顾卫东,我要跟你离婚。”
4
“离婚?”
顾卫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林晚,你脑子被烧坏了?离了我,你吃什么?喝什么?
你一个农村出来的,没工作没文凭,你以为谁还会要你?”
他的话像刀子,句句戳在我心上。
是啊,这三年来,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包括我自己。
我觉得我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那也比跟着你强。”
我转身回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婚报告,拍在他面前。
“签字吧。”
顾卫东看着那几个字,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把报告撕得粉碎。
“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林晚,这婚,你想都别想离!”
“你这辈子都是我顾卫东的人!”
他说完,摔门而去。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妥协。
尤其是在他评先进的关键时期,离婚,就等于自毁前程。
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得不签。
第二天,是厂里开全体职工大会的日子。
原本,顾卫东会在这天,作为先进工作者的代表,上台发言。
现在,他只能灰溜溜地坐在最后一排。
会议进行到一半,我穿着一身最干净的衣服,走进了会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径直走到主席台前,对着台上的厂长和领导们,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对不起,打扰大家开会了。”
“我叫林晚,是咱们厂机修车间顾卫东同志的爱人。”
顾卫东的脸,瞬间白了,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想冲上来拉我,却被身边的同事死死按住。
我没看他,继续说道:
“我今天来,是想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件事。”
“一件关于顾卫东同志,和咱们厂广播室李曼莉同志的……先进事迹。”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
李曼莉也在场,她坐在前排,脸色同样惨白如纸。
我从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录音机。
这是我哥托人从广州买回来的,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工资。
我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里,立刻传出了李曼莉那晚在生日宴上,娇媚又张狂的声音。
“……不像我,那会儿给卫东怀第一个娃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学生,吓得脸都白了,拉着我偷偷去卫生院拿掉……”
“……怎么样嫂子,我帮你把男人调教好了,你这可是捡了个现成的!”
清晰的录音,在安静的会场里回荡。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厂长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顾卫东挣脱了同事,疯了一样向我扑来,想抢走录音机。
“林晚!你这个疯子!你敢!”
我冷静地看着他,在他冲到我面前时,按下了停止键。
然后,我举起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我准备了很久的话。
“各位领导,顾卫东同志和李曼莉同志,在个人作风问题上如此’先进’。
我觉得,他们更应该被评为‘狗男女’模范!”
5
全场死寂。
几秒钟后,爆发出雷鸣般的议论声。
“天呐!真的假的?顾卫东跟李曼莉……”
“怪不得他俩走得那么近,原来早就有一腿了!”
“这李曼莉也不是个好东西,都有丈夫的人了,还在外面勾三搭四!”
顾卫东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李曼莉更是“哇”的一声哭出来,捂着脸跑出了会场。
厂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肃静!肃静!”
他指着顾卫东,气得手都在抖。
“顾卫东!你!你给我滚上来!”
顾卫东失魂落魄地走上主席台,头垂得像个斗败的公鸡。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把录音机关掉,放回布包里。
然后,我看着台上的厂长,平静地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盖着红色印章的手术单,高高举起。
“孩子,我已经把他拿掉了。”
“因为我觉得,顾卫东这种男人,他不配当一个父亲。”
“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为一件事。”
我转向顾卫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顾卫东,我要跟你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