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霜寒,天凝地闭。
永阳伯府内,崔鸢宁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刺骨寒风中,她精致小巧的五官上,一道从额头蜿蜒至下巴的疤痕格外刺目。
养育了她十八年的江母冷冷地睨着她,眼神如冰刃般刺骨,冷声说道:
“你这个冒牌货!十八年来你享受着本该属于珠儿的荣华富贵,如今竟还有脸站着?”
她当初最为敬重的长兄江云疏冷眼旁观,语带讥诮,
“我妹妹怎会是你这样的人,这些年让你顶着江家千金的名头招摇过市,丢尽了我们伯府的脸面。”
次兄江云山也跟着冷嘲热讽,“到底是鸠占鹊巢,哪里能和我们的嫡亲妹妹相比。你享受了珠儿这么多年的幸福,也该付出些代价!”
崔鸢宁顿了顿,捏紧了手指,“代价?”
江云山从怀中拿出一张卖身契扬了扬,
“自然是要你为奴为婢,日后你就是珠儿的贴身丫鬟,不管她做什么,你都要好生伺候珠儿,这样才能够赎清你身上的罪孽。”
他看着崔鸢宁,想要从她的脸上窥到一丝慌乱,或者她卑微的求自己,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放她一马的。
毕竟她往日为了讨好他们,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可崔鸢宁的目光落在那张卖身契上,忽然轻轻笑了。
她这一笑,眼尾那颗朱砂痣在寒风中灼灼生辉,倒让江云山晃了晃神。
不过下一秒将眉头皱的就更加厉害了,他怎么会生出错觉,明明就是个丑八怪而已。
崔鸢宁声音清泠,
“二公子怕是忘了按照大周律例,良籍转贱籍需本人画押。”
江云山扬起头,转身对着下人道:“那还愣着做什么?把卖身契给她按手印!”
两个婆子冲上来要抓崔鸢宁的手,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寒光闪过,婆子们尖叫着后退。
“谁若是要强行让我入奴籍,大可以过来试一试!”
当初因江云山的一次疏忽,崔鸢宁脸无端被烫伤。
可他们不仅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便将她孤身一人送到了寒山寺中。
说是让她治病疗伤,实则山寺偏僻不见人烟,更没有什么治病疗伤的大夫。
还好最后让她遇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僧人,学了几招,对付旁人或许不够,但若只对付这些普通人便是绰绰有余。
等后来终于接她回来,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伤疤从何而来,反而只对崔鸢宁心生厌恶,骂她丑八怪。
江云山手中捏着那张卖身契,眉间拧的都快要夹死一只苍蝇。
江云疏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虽是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高高在上道:
“鸢宁,二弟也是为了你好,那崔家乃是屠户,最是脏腥,你去了每日都要和那些低贱之人为伍,若是当了珠儿的贴身丫鬟,起码能够衣食无忧,我们是念在往日的兄妹情分上,才给你寻了这么好一条退路,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崔家住在西市的穷人巷中。
崔家大郎最喜赌博。
崔家二郎浪荡至极。
那最小的崔三郎亦是不学好,年纪轻轻不读书,日日偷鸡摸狗,去了那种地方,恐怕这辈子都只会载在里面了。
好的退路?
崔鸢宁手中的匕首仍旧泛着冷光,他们可不会那么好心。
江蕴珠跟着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是啊,鸢宁姐姐,崔家那么贫寒,怎么比得上王府?你过去了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崔鸢宁淡淡道:“不劳你们费心。”
看着她一副油烟不进的模样,江云疏也来了火气,“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尝一尝穷苦百姓的滋味,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回来求我们的。”
江云山也跟着补充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性子最是冷淡,不如蕴珠温柔娇婉,就是该多吃吃苦头才是。
“说完了吗?说完我就走了。”
崔鸢宁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们一眼,垂在袖中的手指已经被冻的通红,却紧紧拿着包袱,显然是去意已决。
她转身走出永阳伯府,心情莫名就好了几分。
伯府众人嫌弃她至极,日后不用再刻意讨好,也不用再受他们的冷嘲热讽,这就已经足够了。
就在崔鸢宁准备上驴车的时候,不远处却出现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停在了永阳伯府的门口。
马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清冷矜贵至极,正是她的未婚夫,国公府的小世子陆湛。
陆湛是盛京有名的玉郎,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当他撞见崔鸢宁的那一刻,眼底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刚从父亲那里得知伯府里真假千金的事,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当初二人因为一场意外定下婚约,她对自己更是穷追不舍,还经常跑到书院里送一些小玩意儿给他,众人都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丑陋至极的未婚妻,明里暗里,极尽嘲讽。
如今好了,听说真正的伯府千金容貌倾城,哪像崔鸢宁如此上不了台面。
崔鸢宁站得笔直,那张被陆湛唾弃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狼狈。
“陆公子多虑了,我正要走。”
她转身时,脊背挺得僵直,就像一株挺而秀放的幽兰。
陆湛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以为会看到哭求讨饶的崔鸢宁,可她居然不求他。
明明只要她开口,他或许会大发慈悲替她说句话,再不济,收她当个洒扫丫鬟也好过去给杀猪匠当女儿。
可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路边的石子,陌生的可怕。
陆湛鬼使神差道:“我听说真正的伯府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你强百倍。”
崔鸢宁终于转过身来,日光照在她的脸上。
陆湛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出奇的亮,像盛着两泓清泉,连带着她脸上的疤痕好像都不是那么刺眼了。
她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笑容,带着些淡淡的讽刺。
“那恭喜陆公子,终于能得偿所愿。”
往日他不就说自己什么都不会,让他没有面子么?
崔鸢宁转身离去时,衣袂飘飘,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洒脱。
陆湛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只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开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的,国公府还缺一个倒夜香的丫鬟,你不要觉得低贱,你现在也不是伯府的小姐了,做我国公府的丫鬟已经是抬举你了。”
他话说出口后就有些后悔,自己凭什么帮她,当初她可是让自己在盛京众多的公子中丢尽了脸面。
倒夜香也是抬举她了?
崔鸢宁听到他说的这话只觉得好笑。
她正欲开口,就见眼前忽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我呸,去你的倒夜香,我崔家的女郎还不需要你来施舍。”
眼前的男子生的英俊,皮肤黝黑,五官却如刀刻一般,他双眸死死的盯着陆湛,似是一匹孤狼。
倒是让养尊处优多年的陆湛心头微惊。
崔鸢宁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亲缘的纽带始终藏在血脉中,她试探性的轻声唤道:
“阿兄......”
崔墨衡黝黑的面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宁宁,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你放心,崔家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绝对不会让你去倒什么夜香。”
被人护在身后的崔鸢宁眼眶有些发热。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
虽然传闻长兄喜欢赌博,可眼下看来他本性并不算坏,只要好生纠正,定然能够改了他的那些不良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