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71年,即明洪武四年。
这一年的春天异常诡异,从未有过的干旱席卷重庆大地,直到六月。
这一天,本该有的晨曦骤然隐没,阴霾的天空掠过一只只惊慌失措的飞禽,原本穿山震峰的嘹亮的船工号子,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无声无息了。
长江、渝水(今嘉陵江)交汇的那一段水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湍急过、浑浊过、迷惘过,一艘艘大木船从下游逆流而上,像一条巨龙卷起浪涛,有力的划桨声穿越了两岸的雾霾,打破了沿岸峭壁上栖息鸟儿的美梦。船头上的明军全副武装,目光朝向一个方向——
重庆城——大夏国——
船队无情地击碎港湾的宁静,原先担负守卫之责的士兵还没有从混沌中醒来,或束手就擒,或身首异处,或跪地求饶。江水浪涛翻涌,明军迅捷地从甲板上冲下,冲往登上大夏国的高高的石梯。眨眼间,黑压压一片铠甲组成的黑云在街巷卷动,红艳艳一朵朵火苗在千家万户燃熊熊烈火,那是士兵们头盔上的红缨,所到之处,大夏国百姓喊爹叫娘,哭声震天,间或一声惨叫,便见一地赤红急速流淌。
高大的城墙,坚硬的砖石,像被千年风雨侵蚀那般,风化得失去了坚固的心,挡不住如狼似虎的明军,破开的城墙早已只剩残垣断壁,苍凉地望着昏暗的天空,街巷被泪水所淹没,或被血水所浸染,残肢在血泊里无声地哭泣。
黄昏的重庆城越发显得悲凉而又悲壮,高低错落的民居宁静得压抑,活着的百姓还来不及洗净身边的血迹,收敛亲人的尸骨,便不得不匍匐在地,偷偷抬头看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缓缓走向那支庞大威严的队伍。
大夏国皇宫外,十四岁的小皇帝明升带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一步一步从宫门里走出来。他低垂着头,苍白着脸,颤抖着身子,踉跄着脚步,走向一支军队,走向大夏国的灭亡,走向明王朝的兴起,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在走近明军首领汤河面前时,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左右扫视了一下,目光里充满悔恨、绝望、期待……
“上车!”他的身后,一个一身铠甲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吼了一声。明升颤抖了几下,随即朝人群扫视了一下。他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只看到身后那支长长的原本属于大夏国王族的队伍,正卑微地弓着身子,跟随他走向陌生而充满恐惧的未来。
夜,寂静而又喧嚣。街巷里,到处是明军在巡逻。民居里,到处是尸体与哭声,惨烈的烛光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为故去的亲人做法事做道场吗?不,死的人太多,哪有那么多做法事做道场的人?
黑暗笼罩着一座院子,纵然没有月光,也能看见院子里躺着的几具尸体。没有灯光,没有烛火,院子里静极了。在正堂屋门边,一个修长清瘦的黑影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抱着两具尸体。他跪坐在地上,怀里的尸体已越来越僵硬,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过了百年。鲜血已在他身边地上、衣服上凝固,六月的“寒冷”侵袭着他,他却沉浸在巨大悲痛里,无知无觉。
然而,在这片黑暗里,却渐渐地有一点微弱白光一闪一闪。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儿,恰好落在他头上。他顿然惊醒,随即放下两具尸体,迅速从一间屋子里拉来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麻利地铺好稻草,然后将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抱上去,用绳子捆扎好。他冲进马厩,结果大失所望,马厩里一匹马也没有。
随后,他将院子里地上那几具尸体搬到一起,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快步走出大门,反身将门拉上。在两扇门合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悲凉而又浑浊。
他拉着马车走着,脚步坚定而有力。他一身黑衣,腰上的宝剑不时撞一下扶手,发出特有的沉闷声。
猛地,前边传来脚步声。那是一对巡逻兵。他不退反进,一边拔剑一边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去——宝剑带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他已飞身掠起,但见一道血箭冲天而起,划破了黑暗。他一人敌对数人,毫不胆怯,宝剑划起道道银色长虹,与划破敌人咽喉喷出的血箭同样刺眼,飞落的手脚令活着的士兵恐惧不已。他身手矫健,招招致命,宝剑带起的光芒时不时映照一下他的脸——那是一张凝重如霜的脸,还有一双满是悲愤与仇恨的眼。
巡逻兵原有十二人,顷刻间,一个活口也没了。
他单薄清瘦的身影在黑暗里飞纵,每一次出手几乎都没有落空。他踢开挡路的尸体,拉着马车继续前行。
一次拼杀、两次拼杀……在出城途中,他遭遇了六支巡逻队,每一次都快刀斩乱麻般干净利落。这条血路,若杀不出,他就出不了城。他的神勇引来更多的敌人,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杂乱的脚步声更是惊吓得附近的百姓缩在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一匹白马出现在他眼前,他从身前敌人头顶越过,扑向骑马的人。马上的人只喊出一声“曾傲——”便已人头落地。他踢飞那人身体,宝剑掠过时,身边的人纷纷闪退。他夺得白马冲向马车,所有的人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将马套上马车的,他已呼喝着催马向前奔去,等到惊醒过来,他已跑出老远。
原本清凌凌的濑溪河与长江、渝水交汇处的湍急完全不同,它太静了,静得像一面镜子。不,河面有波纹,只是那样细小,那样死气沉沉。晨曦初露,河面上飞翔着一只只白鹭,贪婪地踩着水,吮着水。沿河两岸的草木没有夏季的葱绿,焦黄的草木一副垂死之态。从去年隆冬到今夏,就没下过雨,本该吐绿的花草树木,都干得蔫不拉几的。因此,濑溪河里的水位低得可怜,人们就靠这条河活命,因为河水越来越干涸,两岸裸露着没有水也没有草的那一截河岸,呈现着一种病态,那是对上天的渴求,对神灵的祈祷。
裂缝的河床,奄奄一息。
在万灵山脚下一个十分寂静的地方,垒起了一座新坟。一身黑衣的曾傲跪在坟前,一捧一捧地给坟上添土。歪倒在一边的锄头和铲子都累了,他却不知劳累似的。
他的脸上既被血迹覆盖,脸色又很苍白,心很悲哀,哀得不知是痛、是酸、是涩;他的神情很倦怠,心很悲凉,凉得不知是苦、是恨、是仇。花草树木本该葱茏的季节,怎能如此了无生气?这个枯黄的夏,这座新添的坟,这身被血水凝固而显得僵硬的黑色衣服,把万灵山悲伤得欲哭无泪,也把濑溪河悲痛得无力哭泣。那河底的淤泥,黑沉沉地感受到曾傲迷失的心有多痛,凝聚的恨有多深。
没有人看到曾傲在埋葬至亲至爱的人,空旷的山野萧条极了,天地间,似乎只有曾傲存在。当烈日挂上高空时,一只斑鸠突兀地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坟头上,冲他聒噪了一声,他才像从梦幻中惊醒,顿时感到一阵焦渴。他走到河边去洗手,手上全是血和泥。浅浅的河水里现出几乎看不清面容的一张男人的脸,两点白光骤然一闪。
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双鬓已然白了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一丛头发。
他飞快地捧水洗去脸上血迹。
河水里映出的那张脸本来很刚毅,此刻显得柔弱极了;本来很俊朗,此刻丑陋极了;本来很丰沛,此刻清瘦极了。他是谁?这个苍老的、悲怜的男子是曾傲吗?曾经的丰神俊逸、乐观自信哪里去了?这个痨病鬼般的男子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曾傲吗?
他胡乱捧水喝了几口,又胡乱地爬上岸。他想回到新坟边,他还有好多话要对已经走向天国的亲人说,可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头越来越昏眩,身子越来越漂浮,眼睛越来越发黑……
“咕咚”一声,他栽倒在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丛里,无奈地合上了眼皮。万山寂静,飞鸟啾鸣,草木枯干,烈日无情炙烤大地,天地间,只有他孤单地躺在那里,半昏、半睡、半醒。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出;想死,死不了。
新坟旁边,劳累奔波的白马躺在地上,许久起不了身。白马拉着马车飞奔近两百里后,马车散了架,曾傲背上背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尸体一路驰马来到这里。一路狂奔,白马累了,也饿极了,它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想爬起来去找主人,试了好几下也未能成功。它眼梢余光飘向远处,寻找着驱使它来到这个陌生地方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灼热的夕阳还在炙烤大地,归林的倦鸟低空盘旋着从白马头顶飞过,它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双翅膀啊!这匹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的骏马本来是健壮的,此刻它的喘息却越来越弱,眼睛里,天边那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幻化成狰狞的妖魔,远处山峦被披上的橘红色光芒,也像一块巨大的火幕,向它包裹而来。
白马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它来自北方,跟随明军跋涉了数千里路,翻山越岭,乘船蹚河,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没有经历过?它怎么能被干渴和饥饿击垮?它闭上无神的眼睛,努力地平息着气喘,身上的汗水不知流淌了多少,身下湿漉漉的,在蠕动中,沾了它汗水的泥土和衰草乱七八糟地粘贴在它身上,失去了它往日的俊美。
黑暗笼罩了整个天地,空中除了偶尔响起鸟儿的鸣叫声,或是河水里青蛙扑腾时发出的声音,间或几声蟋蟀哀鸣,再没有其他声音。白马不愿坐以待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它终于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总算没有倒下去。白马“哒哒哒”踏过草地,径直走到曾傲身边,不停地拱他,或是用舌头去舔他的脸,用粗重的呼吸去感应他的呼吸。
曾傲毫无反应。
白马急得团团转,它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久久的悲鸣:“呜——”
突然,黑暗的天空闪过一点微弱的亮光,绿豆般的火光一闪而没,但白马的眼前骤然一亮。
这场奇异的干旱袭击重庆乃至四川大地,多少生灵望天哀嚎。俗话说,天生异象,必有大难。于是,大夏国灭亡了。
元末起义军混战时代,隶属于起义军头领之一的徐寿辉领导的西系天完红巾军元帅的明玉珍率军攻入四川,顺着长江逆流而上,夺取了重庆,先后占领并由巫峡引兵入蜀,攻下重庆,遂以重庆为据点,被授为陇蜀右丞。次年攻克(今四川乐山),逐渐占有川蜀全境。不久,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帝,明玉珍不服,不与相通,自称陇蜀王,立徐寿辉庙于重庆城南,四时致祭,并追尊他为应天启运献武皇帝,庙号世宗。数年后,明玉珍击溃元军在四川的主力,自立为王,建立大夏国,定都重庆。明玉珍以恢复汉族王朝的统治为号召,建元大统,仿周制,设六卿,定赋税,大有中兴之象。
明玉珍称帝只四年便离世,年仅三十五岁。其子明升以十岁娃娃身份登基,大夏国百姓希望过上安居乐业生活的愿望再次破灭,新春后即干旱的异象,让百姓们心里总不踏实。才这么些日子,一切都应验了,大夏国灭亡了,所有人心中的梦也破灭了。
青草艰难生长,地里的裂缝大得可以嵌入七八岁大的娃娃。濑溪河越来越干涸,附近的百姓天不亮就要到河里去挑水,生怕去晚了,水就没了。万灵山脚下,朦朦胧胧,人影幢幢,水桶撞了水桶,扁担碰了扁担,吵架的,打架的,强势的,弱势的,在救命水面前,再懦弱的人也不肯让步。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泛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大地慢慢走过黑夜,迎来了新的一天。抢着挑水的人们谁也顾不得看天看日,所有的目光都在濑溪河里——有人掉下去了,有人被挤下去了,有人在喊救命,有人被淤泥缠得爬不起来,有人喊着救人呀,救人呀,有人幸灾乐祸地挑起水逃命似的跑,有人慌忙放下水桶去救人……
濑溪河边的清晨,乱糟糟,闹嚷嚷,急慌慌。
“大家快看天上——”不知谁猛喊了一嗓子,无数双眼睛立刻朝向天空。
红艳艳的太阳高挂在东方,南北两边的云朵像被飓风吹动,飞快地聚聚散散,形成两条活灵活现腾飞的巨龙,龙头高昂,龙爪威势,龙鳞闪亮,龙尾甩动,圆鼓鼓的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红日。
那是一个人们从未见过的奇景:两条巨龙飞动着去抢红日,红日也像滚动着一般逗引巨龙。巨龙迅速变换身形,或交缠,或并排,或相互撕咬。那是一个“二龙戏珠”的自然奇观,人们看呆了,傻了,大地不再有任何声音,只有天空里回响着龙吟声,从视线所及的地方飘向九霄云外。
那是白云吗?为何一招一式那样清晰而生动?为何在霞光万丈里越发斗志昂扬?巨龙翻卷的威势,激荡着天地,长长的巨大的龙尾,不时从高空坠向山头,眨眼间,又嗖嗖地卷上高空。那轮红日,时而被南边的龙抢到手,时而被北边的龙吞入口中;时而从龙腹里钻出来,时而在龙爪下耀眼夺目。整个天空,所有的云层避而远去,所有的鸟儿望尘莫及,所有的蓝色越发清纯。
是眼花?还是海市蜃楼?当人们揉过发酸的眼睛想再看时,却发现空中除了白云就是红日,没有巨龙,也没有“戏珠”。人们互相询问刚才所见,每个人都肯定地说看到了“二龙戏珠”。
不光万灵山一带的百姓看见了,数十里外的人们也看见了。当人们奔走相告忘记饥饿忘记干旱绘声绘色描绘那奇异场景时,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天的气候比之昨日,凉爽了许多。这消息不胫而走,一天之内,传到了百里外。
万灵山原本是一座苍翠青山,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山涧流水潺潺而下,春夏时节,到处是野蘑菇、野山菌等山珍。万灵山是濑溪河畔一座独特的山,山上有块神奇的万灵石,脚下有个美丽的万灵村,围绕万灵山有一条小河流如玉带缠绕山的腰际,那是万灵河。万灵河与濑溪河相通,也是濑溪河的一条支流,只是如今已经干涸,河底有土的地方干裂,被溪流冲刷得浑圆光滑的石头裸露在烈日下。
万灵山也是一座陡峭的山,几条上山的路都非常危险,不是悬崖峭壁,就是荆棘丛生,或者是毒蛇出没的地方。在朝东的地方则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头路,一段石梯,一段斜坡,一段小平地,共同组成了这条路。路上铺着大小不等的石块,最宽处不及五尺,最窄处仅仅两尺。这条路是上山唯一一条安全的路,是一个叫真圆的老僧用几十年时间带领徒弟们开凿铺就的。
从山脚下到山顶上,有五百多级石梯,十二段坡道,十八个小平地。路,隐藏在两边葱茏林木中,兜兜转转,曲曲弯弯,坎坎坷坷。只是,数月干旱让林木失去了水的滋养,树叶随时飘落,地上黄叶、绿叶间杂,就是那些灌木,也奄奄然了无生气。
沿这条山路上到山顶,在五株硕大的黄葛树之间,有一座小庙,三间瓦房,外搭一间茅草屋。小庙正门上挂着一块匾,上写“万灵寺”三个字,字迹还算清晰,木匾的漆已多处脱落。两扇木门显得破旧,推开门就是正殿,只供着三尊佛像,正是释迦牟尼佛前世、今生、来世三化身像。佛像是泥塑的,外面也算塑了彩,但多处斑驳,看起来惨兮兮的。
正殿两边的屋子都是禅房,左边的一间禅房里有一个破旧的书架,摆放着几十本旧书,有师傅打坐的禅床,地上有两个脏兮兮破烂烂的蒲团。右边的禅房里除了一张小窗,就是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罐罐呀,柜子呀,架子呀,挑篼呀,锄头呀镰刀,香蜡纸烛呀什么的,农家所有的农具都有,寺庙所有的却没几样。
左边的禅房里,此时躺在床上的是曾傲,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不合体的僧衣,明显地小了两号,裹在他身上,紧紧的。他紧闭双目,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七十多岁的瘦弱老僧真圆坐在旁边给他喂水,但因为嘴巴张不开,水便顺着嘴角在脖子里流淌。躬身站在一边捧着水罐的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倒也长得眉清目秀的,但一脸菜色。
夜幕再次降临,曾傲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睁不开眼睛,但已经有意识了。他能感觉到桐油灯的光亮,也能感觉自己不是在草地上,这是什么地方?干裂的嘴唇被滋润着,他潜意识地知道有人不时用水润他的嘴唇。脑海里,却是一片刀光剑影,一片血雨纷飞,一片残肢飞舞……
重庆城怎么样了?大夏国怎么样了?小皇帝怎么样了?
重庆城在一片焦渴中,静谧得令人窒息。
大夏国的小皇帝明升带领他的族人投降了,他们被押上船,踏着浑浊的长江水,离开了重庆,越过了三峡,无论小皇帝有多么悲伤多么绝望,一切已经无可更改。原本属于元朝统治的重庆百姓,被严酷的元朝政府奴役得生不如死,大夏国的建立,似乎给他们带来了希望。那个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大夏国皇帝明玉珍许诺给大家的,也算一一兑现,于是,未来生活的美好进驻每个人心里,有了奔头的重庆人,感觉到扬眉吐气的清爽。
但是,明玉珍只在位五年,三十五岁就死了,十岁的小皇帝明升能做什么?不过,小皇帝身边有一个叫曾傲的能人,他是小皇帝习文练武的师父,更是明玉珍托孤的心腹,身为太傅加丞相的曾傲沿袭明玉珍的政治主张,大夏国臣民又看到了希望。
谁能想到,老天爷跟大夏国如此作对,新春后的干旱延续至今,去冬存储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到处传来饿死人的消息。重庆原本就是火炉,这场干旱更是雪上加霜,被炙烤得身心俱焦的百姓,一夜之间成为明军的俘虏——城里到处是巡逻的明军,明军首领汤河虽然将士绅们聚集起来训过话,宣扬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安抚百姓的一系列政策,同时又分出若干队伍向百姓们分发粮食,但是,拥护明军的百姓还是不多。
百姓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欢欣鼓舞,更没有表现出对戴崇定的拥护,这让戴崇定心头极不是滋味。
戴崇定——那个当日恶狠狠催促小皇帝明升上车的武将。
戴崇定是重庆城的新主人——朱元璋钦定的重庆卫指挥使。大夏国灭亡,重庆设卫所,原本是大夏国元帅的戴崇定成为明王朝新宠。接管了重庆后,他四处安抚百姓,做出一副亲民姿态,但没几个人对他展露笑颜,更多的人对他横眉冷对,待他走过,则三五成群地喁喁私语。
黑夜里的重庆城处处透着诡异,大夏国的皇宫成为戴崇定的新官衙,原先巍峨的皇宫骤然间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重庆卫指挥所”的牌子闪着金光,也透着血光,门前的守卫怒睁着一双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如狼似虎盯着街市上走过的百姓。
戴崇定轻车熟路地走进后花园——这里原本是大夏国的后宫,亭台楼阁都没变,每一座宫殿里的摆设也没大变,只是将明升投降前使用过的寝殿换上了新的器具。这座宫殿,与朱元璋定都南京的规模虽然没法比,但在西南地区,对明玉珍建立大夏国的艰辛以及极力为臣民作出表率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气派的建筑了。
戴崇定身为大夏国昔日的元帅,不知多少次进出过这里,也不知多少次梦想过成为这座建筑的主人。如今一切都实现了,但他不敢在明玉珍、明升父子俩的寝殿里睡觉,征服和占有了这座宏伟建筑的快感,不等于抹得去那对父子或者那对大夏国君主短暂人生的影子,因为他曾经是那对君主的股肱之臣,更因为他是扶持明玉珍建立大夏国的功臣。
戴崇定进了一座偏殿——如今这座建筑不叫皇宫了,这里也就不能再叫偏殿,只能说是一间大屋子。屋子的牌匾很怪,上写四个鎏金大字:明智堂。推开大门,屋内正中墙上挂着一副大字:俊杰。这两个字太大了,几乎占了墙面的三分之一位置,旁边落款的是:洪武二年。也就是说,这幅字是朱元璋的手迹,特意赐给戴崇定的。这两个字是朱元璋对戴崇定的极致赞美。
除了这幅字和门上的匾,屋子里的摆设几乎没有换过,案桌、椅子、花盆花架花瓶,虽然显得有些旧,但也算是戴崇定的旧物,因为这些,都是他随同明玉珍占领四川后所得。他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后,却吩咐侍候在侧的下人将明亮的烛火熄灭了几根,只剩下两根蜡烛的光亮,屋子里就黯淡了许多。
他眼前浮现起百姓们窃窃私语的画面,耳朵里虽然没有听到百姓们的私语声,但心里非常清楚,他们议论的是曾傲。在这场灭亡大夏国的战事里,他筹谋了很久很久,但还是觉得来得太容易了。
因为,曾傲没有出现——至今仍未出现,他知道那夜赶着马车还能拼杀出城的人是曾傲,可惜他未能亲眼见到他。曾傲夺走的白马的主人是他的弟弟,他没有计算到他会杀回城来。曾傲是如何杀回城的,他竟然一无所知。
这几天,派出寻找曾傲的人一拨一拨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他失望,找不到曾傲,他就不安宁。重庆城乃至大夏国原先统治的百姓,大都崇拜曾傲,他明白百姓们为什么对他如此冷淡,他们是在诅咒自己背叛大夏国,希望曾傲回来呀。
黯淡的烛光,映照着戴崇定阴晴不定的脸。这个身材魁梧南征北战多年的武将,眼睛里有浓烈的愤恨与嫉妒,也有不甘与不平,他年长曾傲整整一轮,曾是明玉珍的左膀右臂,却不知怎么会失去明玉珍的信任。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搞明白,突然出现在大夏国的曾傲,为什么能得到明玉珍父子的信任?为什么他能后来居上成为大夏国的红人?为什么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得到大夏国百姓的爱戴?
在烛光的阴影里,戴崇定眼睛里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哀愁。他不是一般的武人,身为大夏国元帅,他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韬略;身为大夏国的辅国重臣,他也有治理国家的政治才干。文也文得,武也武得,有战功,有威望,有人马,却为什么遇到曾傲,这一切就都变了?他不想成为被人唾弃的叛臣,结果他依然走了投靠朱元璋而灭了大夏国这条路。
鼓楼上响起了三更鼓响。戴崇定斜斜地靠着靠背,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个青年大踏步进来,叫了一声“爹”,见戴崇定睡着了,急忙咽回后面的话。他转身欲走,却被戴崇定叫住。青年转过身来,望着一身疲惫的父亲,说:“爹,还是没有曾傲的消息。听说昌元县那边出了奇怪的天象。”
曾傲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没什么病,就是站不起来。真圆老僧挖来野菜和着可怜的几粒米熬成粥喂给他喝,勉强吊着他的命。真圆告诉他是白马连夜叩门才让他和小沙弥找到他,他不语;告诉他在他昏迷的几日里气候降温不少,他也不语;告诉他二龙戏珠的天象,他依然不语。
好不容易能起床了,曾傲在小沙弥搀扶下走出禅房,出了寺门,缓步走到山门前,俯视着那条山路,则是许久许久的沉默,许久许久没有挪动步子。小沙弥见他对那条路有兴趣,便告诉他,真圆师父几十年如一日,带领几任徒弟亲手开掘了这条路。小沙弥又说,师兄们嫌这里太贫穷,一个个帮师父苦熬几年后先后都走了,但师父依然坚守在这里,过着清苦的日子。
小沙弥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真圆老僧的无限敬佩。在离寺不远的树林里,那匹白马被拴在树上,本低头吃衰草,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远远地注视着曾傲。曾傲不是它的主人,它是曾傲夺来的,但是,他们从重庆城一路拼杀出来,它被他驱使着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又帮他找到真圆老僧,然后驮着他爬上万灵寺,它已对他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
白马久久地看着曾傲。
曾傲久久地看着白马。
或许是降温了,或许是万灵寺被树林掩映,曾傲没有觉得多么炎热,却浑身开始出汗。眼前浮现起他驱使着白马拼杀的一幕一幕,白马忍着饥饿带着他狂奔逃离的情景,冲击着他的眼眶,他背负妻子、怀抱儿子尸体的画面刺激得他双腿发酸、发软。
他跌下去的刹那,白马昂首嘶鸣,躁动地跳来跳去想挣脱缰绳。小沙弥惊异地看着白马,忽然醒悟了,慌忙跑过去解开缰绳。白马一旦脱身,便直向曾傲奔来,前腿骤然跪下,用头去摩挲他的头。曾傲与白马,既陌生又不陌生,陌生的是他和它是第一次“合作”拼杀逃命,不陌生的是从重庆到荣昌这一路上的相依为命。而此刻,曾傲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白马呼出的热气在他耳畔散开,那是来自亲人的抚摸啊!
曾傲颤声道:“白马啊,我杀了你的主人,你为何对我如此重情?”
白马呼呼着,一副更加亲热的样子。
曾熬又道:“你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而我,已病入膏肓,根本做不了你的主人。你去吧,去寻找新主人吧!”
白马两条后腿反而也放下了,匍匐在他面前。
曾傲心中颤动,搂住它的脖子:“是,你是我在重庆城——不,你是我在大夏国的故人,如今我生死皆迷茫,你却不肯弃我而去。那么,你我就此相依为命吧!”
小沙弥聪颖非常,看出了白马和曾傲的特殊感情,于是征询道:“施主,这马儿舍不得离开你,你就别赶它走了吧。要不是他,你恐怕已没命了。”
曾傲点头。
“它有名字吗?”小沙弥见曾傲摇头,“我给他取个名字吧。它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又找到我师父救了你的命,它通灵呐。嗯,就给它取名‘雪神’吧。”
也许有白马雪神的鼓舞,也许是山上的清新空气让人神清气爽,也许是真圆老僧费心费力熬制的野菜粥,曾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依然少言寡语,常常沉默静坐,很想打听重庆城里的情况却又害怕听到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真圆老僧带着小沙弥做早课的时候,他也会坐在他们身后的蒲团上诵经,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从无不耐烦之色。
或者,他整夜整夜地待在树林里,背靠着某棵树,想着想不完的心事。
七八天了,他没有下过山。
他无声地在树林里静坐的时候,雪神便总是陪着他,且同样无声。有时候,它会匍匐在他身边,任凭他抚摸它的毛。它享受他的抚摸,期待他的贴近。雪神没有青草吃,山顶上同样没有多少青草,但它吃衰草也会很满足。
又一个清晨,晨曦初露,万灵山从沉睡中醒来,降了温的气候令鸟儿们欢快地在枝头鸣叫。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橘红色云彩。
曾傲又在树林里坐了一夜。晨曦的光亮穿进树林,鸟儿的鸣叫惊醒了他,于是,他缓缓起身,牵着雪神出了树林,像有意也像无意,走到了万灵山最险峻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突兀伸出的石头,它叫万灵石。传说那块石头是昆仑山上的石头,受日月精华而成仙灵,却被一只虎精变成了眼珠子。石头不知如何逃了出来,落身在万灵山上,与悬崖之间,用一根数尺长的石梁连接,看起来险险的,随时有断裂的危险,却数千年不曾断裂。有一次,万灵石全身沁出殷红的血迹来,人们纷纷跑来看稀奇,结果发生大地震,许多房屋被埋进土里,许多山丘翻了个个儿,但万灵山与村民们安然无恙。后来,万灵山一带的村民被虎精使了妖法,个个变成了行尸走肉,就是那正常的人,也吃不下东西,个个骨瘦如柴。有个老石匠前世正是昆仑山上的一名猎人,能与万灵石灵气相通,得万灵石帮助杀死了虎精,又指示他将万灵石敲碎成粉末和水给村民们喝,村民们得以活命。
曾傲就站在万灵石上方,他看着万灵石,想着自己的心事。
红日渐渐升起,半个天空都红了起来。今日的红日光芒特别亮,照射得特别宽,云彩扩散蔓延,直至朝霞满天。曾傲背对着红日,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山下,濑溪河畔,村民们照例来挑水,无一例外地被满天朝霞所吸引。更吸引他们的是,曾傲被那片霞光笼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美丽而神秘的佛光。从山下仰望,万灵山如同在云彩里,曾傲脚踏万灵石,身披霞光,发出佛光,一身黑色衣衫,显得庄严肃穆,活脱脱一尊佛像,一个神灵。
蓦然一阵清风拂过,山下的人都不禁惊了一下,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凉爽的清风了,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佛光。每个人眼里的曾傲都不再是他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了每个人心中最崇拜的佛。随即,万灵山顶一片金光。
村民们纷纷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有个身穿打着补丁的淡紫色衣裙的女子膜拜之后,忽然挺直身子,仰望着曾傲,疑惑地吐出两个字:“姐夫?”
曾傲毫不察觉这奇景奇观,他的视线穿透了山林,穿过山野,他想看到重庆城里此刻是何模样,结果,他看到很远很远的路上,策马而来一个青衣女子。
他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青衣女子勒住马头,遥望着那片霞光,惊骇于那片佛光,自然,她也看清了佛光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