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小说万灵朝天免费阅读大结局_万灵朝天全集免费阅读全文_(万灵朝天)全文阅读

万灵朝天 的主人公是暂无,是作者佚名写的一本题材类型的小说,这本书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本文的精彩概述是:内容提要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春,朱元璋攻陷重庆城,明玉珍建立的大夏国灭亡。原明玉珍部下戴崇定成为卫指挥使,坐镇重庆掌握军政大权。大夏国丞相曾傲带着妻儿的尸体杀出重庆城,来到荣昌境内万灵山,因国破家亡而病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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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灵朝天》精彩章节试读

内容提要

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春,朱元璋攻陷重庆城,明玉珍建立的大夏国灭亡。原明玉珍部下戴崇定成为卫指挥使,坐镇重庆掌握军政大权。大夏国丞相曾傲带着妻儿的尸体杀出重庆城,来到荣昌境内万灵山,因国破家亡而病弱不堪。精通医术与玄学的曾傲为了巩固大夏国基业,曾设计并绘制了重庆城建图,计划根据重庆地势修建十七道城门,希望借这十七道城门起到镇国作用。

戴崇定既嫉恨曾傲,也爱惜曾傲经天纬地之才,希望与他合作在四川称帝,于是用儿子威逼,用女儿收买,使尽手段。曾傲失散多年的未婚妻蓝沁雪是朱元璋之妻马皇后的侍卫,为收买戴崇定而将蓝沁雪封为公主。蓝沁雪肩负劝服曾傲归顺朱元璋的使命,也渴望以曾傲为荣成为将军夫人,彻底改变命运。

期间,无数奇异天象出现在曾傲身上,使得民间将他当神崇拜。面对朱元璋与戴崇定的追杀和收买,曾傲眼见大势已去,蓝沁雪以死明志,令他痛不欲生,遂以复建“朝天门”而表示归顺。朱元璋下令大规模修建重庆城墙,同时将昌元县改为“荣昌县”,并赐修建万灵寺。曾傲无心仕途,更无心政治,出家为僧,弘扬佛法,直至终老。

第一章天生异象

公元1371年,即明洪武四年。

这一年的春天异常诡异,从未有过的干旱席卷重庆大地,直到六月。

这一天,本该有的晨曦骤然隐没,阴霾的天空掠过一只只惊慌失措的飞禽,原本穿山震峰的嘹亮的船工号子,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无声无息了。

长江、渝水(今嘉陵江)交汇的那一段水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湍急过、浑浊过、迷惘过,一艘艘大木船从下游逆流而上,像一条巨龙卷起浪涛,有力的划桨声穿越了两岸的雾霾,打破了沿岸峭壁上栖息鸟儿的美梦。船头上的明军全副武装,目光朝向一个方向——

重庆城——大夏国——

船队无情地击碎港湾的宁静,原先担负守卫之责的士兵还没有从混沌中醒来,或束手就擒,或身首异处,或跪地求饶。江水浪涛翻涌,明军迅捷地从甲板上冲下,冲往登上大夏国的高高的石梯。眨眼间,黑压压一片铠甲组成的黑云在街巷卷动,红艳艳一朵朵火苗在千家万户燃熊熊烈火,那是士兵们头盔上的红缨,所到之处,大夏国百姓喊爹叫娘,哭声震天,间或一声惨叫,便见一地赤红急速流淌。

高大的城墙,坚硬的砖石,像被千年风雨侵蚀那般,风化得失去了坚固的心,挡不住如狼似虎的明军,破开的城墙早已只剩残垣断壁,苍凉地望着昏暗的天空,街巷被泪水所淹没,或被血水所浸染,残肢在血泊里无声地哭泣。

黄昏的重庆城越发显得悲凉而又悲壮,高低错落的民居宁静得压抑,活着的百姓还来不及洗净身边的血迹,收敛亲人的尸骨,便不得不匍匐在地,偷偷抬头看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缓缓走向那支庞大威严的队伍。

大夏国皇宫外,十四岁的小皇帝明升带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一步一步从宫门里走出来。他低垂着头,苍白着脸,颤抖着身子,踉跄着脚步,走向一支军队,走向大夏国的灭亡,走向明王朝的兴起,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在走近明军首领汤河面前时,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左右扫视了一下,目光里充满悔恨、绝望、期待……

“上车!”他的身后,一个一身铠甲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吼了一声。明升颤抖了几下,随即朝人群扫视了一下。他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只看到身后那支长长的原本属于大夏国王族的队伍,正卑微地弓着身子,跟随他走向陌生而充满恐惧的未来。

夜,寂静而又喧嚣。街巷里,到处是明军在巡逻。民居里,到处是尸体与哭声,惨烈的烛光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为故去的亲人做法事做道场吗?不,死的人太多,哪有那么多做法事做道场的人?

黑暗笼罩着一座院子,纵然没有月光,也能看见院子里躺着的几具尸体。没有灯光,没有烛火,院子里静极了。在正堂屋门边,一个修长清瘦的黑影抱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抱着两具尸体。他跪坐在地上,怀里的尸体已越来越僵硬,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过了百年。鲜血已在他身边地上、衣服上凝固,六月的“寒冷”侵袭着他,他却沉浸在巨大悲痛里,无知无觉。

然而,在这片黑暗里,却渐渐地有一点微弱白光一闪一闪。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儿,恰好落在他头上。他顿然惊醒,随即放下两具尸体,迅速从一间屋子里拉来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麻利地铺好稻草,然后将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抱上去,用绳子捆扎好。他冲进马厩,结果大失所望,马厩里一匹马也没有。

随后,他将院子里地上那几具尸体搬到一起,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快步走出大门,反身将门拉上。在两扇门合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悲凉而又浑浊。

他拉着马车走着,脚步坚定而有力。他一身黑衣,腰上的宝剑不时撞一下扶手,发出特有的沉闷声。

猛地,前边传来脚步声。那是一对巡逻兵。他不退反进,一边拔剑一边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去——宝剑带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他已飞身掠起,但见一道血箭冲天而起,划破了黑暗。他一人敌对数人,毫不胆怯,宝剑划起道道银色长虹,与划破敌人咽喉喷出的血箭同样刺眼,飞落的手脚令活着的士兵恐惧不已。他身手矫健,招招致命,宝剑带起的光芒时不时映照一下他的脸——那是一张凝重如霜的脸,还有一双满是悲愤与仇恨的眼。

巡逻兵原有十二人,顷刻间,一个活口也没了。

他单薄清瘦的身影在黑暗里飞纵,每一次出手几乎都没有落空。他踢开挡路的尸体,拉着马车继续前行。

一次拼杀、两次拼杀……在出城途中,他遭遇了六支巡逻队,每一次都快刀斩乱麻般干净利落。这条血路,若杀不出,他就出不了城。他的神勇引来更多的敌人,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杂乱的脚步声更是惊吓得附近的百姓缩在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一匹白马出现在他眼前,他从身前敌人头顶越过,扑向骑马的人。马上的人只喊出一声“曾傲——”便已人头落地。他踢飞那人身体,宝剑掠过时,身边的人纷纷闪退。他夺得白马冲向马车,所有的人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将马套上马车的,他已呼喝着催马向前奔去,等到惊醒过来,他已跑出老远。

原本清凌凌的濑溪河与长江、渝水交汇处的湍急完全不同,它太静了,静得像一面镜子。不,河面有波纹,只是那样细小,那样死气沉沉。晨曦初露,河面上飞翔着一只只白鹭,贪婪地踩着水,吮着水。沿河两岸的草木没有夏季的葱绿,焦黄的草木一副垂死之态。从去年隆冬到今夏,就没下过雨,本该吐绿的花草树木,都干得蔫不拉几的。因此,濑溪河里的水位低得可怜,人们就靠这条河活命,因为河水越来越干涸,两岸裸露着没有水也没有草的那一截河岸,呈现着一种病态,那是对上天的渴求,对神灵的祈祷。

裂缝的河床,奄奄一息。

在万灵山脚下一个十分寂静的地方,垒起了一座新坟。一身黑衣的曾傲跪在坟前,一捧一捧地给坟上添土。歪倒在一边的锄头和铲子都累了,他却不知劳累似的。

他的脸上既被血迹覆盖,脸色又很苍白,心很悲哀,哀得不知是痛、是酸、是涩;他的神情很倦怠,心很悲凉,凉得不知是苦、是恨、是仇。花草树木本该葱茏的季节,怎能如此了无生气?这个枯黄的夏,这座新添的坟,这身被血水凝固而显得僵硬的黑色衣服,把万灵山悲伤得欲哭无泪,也把濑溪河悲痛得无力哭泣。那河底的淤泥,黑沉沉地感受到曾傲迷失的心有多痛,凝聚的恨有多深。

没有人看到曾傲在埋葬至亲至爱的人,空旷的山野萧条极了,天地间,似乎只有曾傲存在。当烈日挂上高空时,一只斑鸠突兀地从他头顶飞过,落在坟头上,冲他聒噪了一声,他才像从梦幻中惊醒,顿时感到一阵焦渴。他走到河边去洗手,手上全是血和泥。浅浅的河水里现出几乎看不清面容的一张男人的脸,两点白光骤然一闪。

他赫然发现,自己的双鬓已然白了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一丛头发。

他飞快地捧水洗去脸上血迹。

河水里映出的那张脸本来很刚毅,此刻显得柔弱极了;本来很俊朗,此刻丑陋极了;本来很丰沛,此刻清瘦极了。他是谁?这个苍老的、悲怜的男子是曾傲吗?曾经的丰神俊逸、乐观自信哪里去了?这个痨病鬼般的男子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曾傲吗?

他胡乱捧水喝了几口,又胡乱地爬上岸。他想回到新坟边,他还有好多话要对已经走向天国的亲人说,可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头越来越昏眩,身子越来越漂浮,眼睛越来越发黑……

“咕咚”一声,他栽倒在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丛里,无奈地合上了眼皮。万山寂静,飞鸟啾鸣,草木枯干,烈日无情炙烤大地,天地间,只有他孤单地躺在那里,半昏、半睡、半醒。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出;想死,死不了。

新坟旁边,劳累奔波的白马躺在地上,许久起不了身。白马拉着马车飞奔近两百里后,马车散了架,曾傲背上背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尸体一路驰马来到这里。一路狂奔,白马累了,也饿极了,它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想爬起来去找主人,试了好几下也未能成功。它眼梢余光飘向远处,寻找着驱使它来到这个陌生地方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灼热的夕阳还在炙烤大地,归林的倦鸟低空盘旋着从白马头顶飞过,它多么渴望自己有一双翅膀啊!这匹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的骏马本来是健壮的,此刻它的喘息却越来越弱,眼睛里,天边那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幻化成狰狞的妖魔,远处山峦被披上的橘红色光芒,也像一块巨大的火幕,向它包裹而来。

白马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它来自北方,跟随明军跋涉了数千里路,翻山越岭,乘船蹚河,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没有经历过?它怎么能被干渴和饥饿击垮?它闭上无神的眼睛,努力地平息着气喘,身上的汗水不知流淌了多少,身下湿漉漉的,在蠕动中,沾了它汗水的泥土和衰草乱七八糟地粘贴在它身上,失去了它往日的俊美。

黑暗笼罩了整个天地,空中除了偶尔响起鸟儿的鸣叫声,或是河水里青蛙扑腾时发出的声音,间或几声蟋蟀哀鸣,再没有其他声音。白马不愿坐以待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它终于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总算没有倒下去。白马“哒哒哒”踏过草地,径直走到曾傲身边,不停地拱他,或是用舌头去舔他的脸,用粗重的呼吸去感应他的呼吸。

曾傲毫无反应。

白马急得团团转,它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久久的悲鸣:“呜——”

突然,黑暗的天空闪过一点微弱的亮光,绿豆般的火光一闪而没,但白马的眼前骤然一亮。

这场奇异的干旱袭击重庆乃至四川大地,多少生灵望天哀嚎。俗话说,天生异象,必有大难。于是,大夏国灭亡了。

元末起义军混战时代,隶属于起义军头领之一的徐寿辉领导的西系天完红巾军元帅的明玉珍率军攻入四川,顺着长江逆流而上,夺取了重庆,先后占领并由巫峡引兵入蜀,攻下重庆,遂以重庆为据点,被授为陇蜀右丞。次年攻克(今四川乐山),逐渐占有川蜀全境。不久,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帝,明玉珍不服,不与相通,自称陇蜀王,立徐寿辉庙于重庆城南,四时致祭,并追尊他为应天启运献武皇帝,庙号世宗。数年后,明玉珍击溃元军在四川的主力,自立为王,建立大夏国,定都重庆。明玉珍以恢复汉族王朝的统治为号召,建元大统,仿周制,设六卿,定赋税,大有中兴之象。

明玉珍称帝只四年便离世,年仅三十五岁。其子明升以十岁娃娃身份登基,大夏国百姓希望过上安居乐业生活的愿望再次破灭,新春后即干旱的异象,让百姓们心里总不踏实。才这么些日子,一切都应验了,大夏国灭亡了,所有人心中的梦也破灭了。

青草艰难生长,地里的裂缝大得可以嵌入七八岁大的娃娃。濑溪河越来越干涸,附近的百姓天不亮就要到河里去挑水,生怕去晚了,水就没了。万灵山脚下,朦朦胧胧,人影幢幢,水桶撞了水桶,扁担碰了扁担,吵架的,打架的,强势的,弱势的,在救命水面前,再懦弱的人也不肯让步。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泛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大地慢慢走过黑夜,迎来了新的一天。抢着挑水的人们谁也顾不得看天看日,所有的目光都在濑溪河里——有人掉下去了,有人被挤下去了,有人在喊救命,有人被淤泥缠得爬不起来,有人喊着救人呀,救人呀,有人幸灾乐祸地挑起水逃命似的跑,有人慌忙放下水桶去救人……

濑溪河边的清晨,乱糟糟,闹嚷嚷,急慌慌。

“大家快看天上——”不知谁猛喊了一嗓子,无数双眼睛立刻朝向天空。

红艳艳的太阳高挂在东方,南北两边的云朵像被飓风吹动,飞快地聚聚散散,形成两条活灵活现腾飞的巨龙,龙头高昂,龙爪威势,龙鳞闪亮,龙尾甩动,圆鼓鼓的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红日。

那是一个人们从未见过的奇景:两条巨龙飞动着去抢红日,红日也像滚动着一般逗引巨龙。巨龙迅速变换身形,或交缠,或并排,或相互撕咬。那是一个“二龙戏珠”的自然奇观,人们看呆了,傻了,大地不再有任何声音,只有天空里回响着龙吟声,从视线所及的地方飘向九霄云外。

那是白云吗?为何一招一式那样清晰而生动?为何在霞光万丈里越发斗志昂扬?巨龙翻卷的威势,激荡着天地,长长的巨大的龙尾,不时从高空坠向山头,眨眼间,又嗖嗖地卷上高空。那轮红日,时而被南边的龙抢到手,时而被北边的龙吞入口中;时而从龙腹里钻出来,时而在龙爪下耀眼夺目。整个天空,所有的云层避而远去,所有的鸟儿望尘莫及,所有的蓝色越发清纯。

是眼花?还是海市蜃楼?当人们揉过发酸的眼睛想再看时,却发现空中除了白云就是红日,没有巨龙,也没有“戏珠”。人们互相询问刚才所见,每个人都肯定地说看到了“二龙戏珠”。

不光万灵山一带的百姓看见了,数十里外的人们也看见了。当人们奔走相告忘记饥饿忘记干旱绘声绘色描绘那奇异场景时,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天的气候比之昨日,凉爽了许多。这消息不胫而走,一天之内,传到了百里外。

万灵山原本是一座苍翠青山,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山涧流水潺潺而下,春夏时节,到处是野蘑菇、野山菌等山珍。万灵山是濑溪河畔一座独特的山,山上有块神奇的万灵石,脚下有个美丽的万灵村,围绕万灵山有一条小河流如玉带缠绕山的腰际,那是万灵河。万灵河与濑溪河相通,也是濑溪河的一条支流,只是如今已经干涸,河底有土的地方干裂,被溪流冲刷得浑圆光滑的石头裸露在烈日下。

万灵山也是一座陡峭的山,几条上山的路都非常危险,不是悬崖峭壁,就是荆棘丛生,或者是毒蛇出没的地方。在朝东的地方则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头路,一段石梯,一段斜坡,一段小平地,共同组成了这条路。路上铺着大小不等的石块,最宽处不及五尺,最窄处仅仅两尺。这条路是上山唯一一条安全的路,是一个叫真圆的老僧用几十年时间带领徒弟们开凿铺就的。

从山脚下到山顶上,有五百多级石梯,十二段坡道,十八个小平地。路,隐藏在两边葱茏林木中,兜兜转转,曲曲弯弯,坎坎坷坷。只是,数月干旱让林木失去了水的滋养,树叶随时飘落,地上黄叶、绿叶间杂,就是那些灌木,也奄奄然了无生气。

沿这条山路上到山顶,在五株硕大的黄葛树之间,有一座小庙,三间瓦房,外搭一间茅草屋。小庙正门上挂着一块匾,上写“万灵寺”三个字,字迹还算清晰,木匾的漆已多处脱落。两扇木门显得破旧,推开门就是正殿,只供着三尊佛像,正是释迦牟尼佛前世、今生、来世三化身像。佛像是泥塑的,外面也算塑了彩,但多处斑驳,看起来惨兮兮的。

正殿两边的屋子都是禅房,左边的一间禅房里有一个破旧的书架,摆放着几十本旧书,有师傅打坐的禅床,地上有两个脏兮兮破烂烂的蒲团。右边的禅房里除了一张小窗,就是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罐罐呀,柜子呀,架子呀,挑篼呀,锄头呀镰刀,香蜡纸烛呀什么的,农家所有的农具都有,寺庙所有的却没几样。

左边的禅房里,此时躺在床上的是曾傲,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不合体的僧衣,明显地小了两号,裹在他身上,紧紧的。他紧闭双目,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七十多岁的瘦弱老僧真圆坐在旁边给他喂水,但因为嘴巴张不开,水便顺着嘴角在脖子里流淌。躬身站在一边捧着水罐的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倒也长得眉清目秀的,但一脸菜色。

夜幕再次降临,曾傲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睁不开眼睛,但已经有意识了。他能感觉到桐油灯的光亮,也能感觉自己不是在草地上,这是什么地方?干裂的嘴唇被滋润着,他潜意识地知道有人不时用水润他的嘴唇。脑海里,却是一片刀光剑影,一片血雨纷飞,一片残肢飞舞……

重庆城怎么样了?大夏国怎么样了?小皇帝怎么样了?

重庆城在一片焦渴中,静谧得令人窒息。

大夏国的小皇帝明升带领他的族人投降了,他们被押上船,踏着浑浊的长江水,离开了重庆,越过了三峡,无论小皇帝有多么悲伤多么绝望,一切已经无可更改。原本属于元朝统治的重庆百姓,被严酷的元朝政府奴役得生不如死,大夏国的建立,似乎给他们带来了希望。那个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大夏国皇帝明玉珍许诺给大家的,也算一一兑现,于是,未来生活的美好进驻每个人心里,有了奔头的重庆人,感觉到扬眉吐气的清爽。

但是,明玉珍只在位五年,三十五岁就死了,十岁的小皇帝明升能做什么?不过,小皇帝身边有一个叫曾傲的能人,他是小皇帝习文练武的师父,更是明玉珍托孤的心腹,身为太傅加丞相的曾傲沿袭明玉珍的政治主张,大夏国臣民又看到了希望。

谁能想到,老天爷跟大夏国如此作对,新春后的干旱延续至今,去冬存储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到处传来饿死人的消息。重庆原本就是火炉,这场干旱更是雪上加霜,被炙烤得身心俱焦的百姓,一夜之间成为明军的俘虏——城里到处是巡逻的明军,明军首领汤河虽然将士绅们聚集起来训过话,宣扬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安抚百姓的一系列政策,同时又分出若干队伍向百姓们分发粮食,但是,拥护明军的百姓还是不多。

百姓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欢欣鼓舞,更没有表现出对戴崇定的拥护,这让戴崇定心头极不是滋味。

戴崇定——那个当日恶狠狠催促小皇帝明升上车的武将。

戴崇定是重庆城的新主人——朱元璋钦定的重庆卫指挥使。大夏国灭亡,重庆设卫所,原本是大夏国元帅的戴崇定成为明王朝新宠。接管了重庆后,他四处安抚百姓,做出一副亲民姿态,但没几个人对他展露笑颜,更多的人对他横眉冷对,待他走过,则三五成群地喁喁私语。

黑夜里的重庆城处处透着诡异,大夏国的皇宫成为戴崇定的新官衙,原先巍峨的皇宫骤然间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重庆卫指挥所”的牌子闪着金光,也透着血光,门前的守卫怒睁着一双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如狼似虎盯着街市上走过的百姓。

戴崇定轻车熟路地走进后花园——这里原本是大夏国的后宫,亭台楼阁都没变,每一座宫殿里的摆设也没大变,只是将明升投降前使用过的寝殿换上了新的器具。这座宫殿,与朱元璋定都南京的规模虽然没法比,但在西南地区,对明玉珍建立大夏国的艰辛以及极力为臣民作出表率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气派的建筑了。

戴崇定身为大夏国昔日的元帅,不知多少次进出过这里,也不知多少次梦想过成为这座建筑的主人。如今一切都实现了,但他不敢在明玉珍、明升父子俩的寝殿里睡觉,征服和占有了这座宏伟建筑的快感,不等于抹得去那对父子或者那对大夏国君主短暂人生的影子,因为他曾经是那对君主的股肱之臣,更因为他是扶持明玉珍建立大夏国的功臣。

戴崇定进了一座偏殿——如今这座建筑不叫皇宫了,这里也就不能再叫偏殿,只能说是一间大屋子。屋子的牌匾很怪,上写四个鎏金大字:明智堂。推开大门,屋内正中墙上挂着一副大字:俊杰。这两个字太大了,几乎占了墙面的三分之一位置,旁边落款的是:洪武二年。也就是说,这幅字是朱元璋的手迹,特意赐给戴崇定的。这两个字是朱元璋对戴崇定的极致赞美。

除了这幅字和门上的匾,屋子里的摆设几乎没有换过,案桌、椅子、花盆花架花瓶,虽然显得有些旧,但也算是戴崇定的旧物,因为这些,都是他随同明玉珍占领四川后所得。他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后,却吩咐侍候在侧的下人将明亮的烛火熄灭了几根,只剩下两根蜡烛的光亮,屋子里就黯淡了许多。

他眼前浮现起百姓们窃窃私语的画面,耳朵里虽然没有听到百姓们的私语声,但心里非常清楚,他们议论的是曾傲。在这场灭亡大夏国的战事里,他筹谋了很久很久,但还是觉得来得太容易了。

因为,曾傲没有出现——至今仍未出现,他知道那夜赶着马车还能拼杀出城的人是曾傲,可惜他未能亲眼见到他。曾傲夺走的白马的主人是他的弟弟,他没有计算到他会杀回城来。曾傲是如何杀回城的,他竟然一无所知。

这几天,派出寻找曾傲的人一拨一拨带回来的消息都令他失望,找不到曾傲,他就不安宁。重庆城乃至大夏国原先统治的百姓,大都崇拜曾傲,他明白百姓们为什么对他如此冷淡,他们是在诅咒自己背叛大夏国,希望曾傲回来呀。

黯淡的烛光,映照着戴崇定阴晴不定的脸。这个身材魁梧南征北战多年的武将,眼睛里有浓烈的愤恨与嫉妒,也有不甘与不平,他年长曾傲整整一轮,曾是明玉珍的左膀右臂,却不知怎么会失去明玉珍的信任。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搞明白,突然出现在大夏国的曾傲,为什么能得到明玉珍父子的信任?为什么他能后来居上成为大夏国的红人?为什么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得到大夏国百姓的爱戴?

在烛光的阴影里,戴崇定眼睛里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哀愁。他不是一般的武人,身为大夏国元帅,他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韬略;身为大夏国的辅国重臣,他也有治理国家的政治才干。文也文得,武也武得,有战功,有威望,有人马,却为什么遇到曾傲,这一切就都变了?他不想成为被人唾弃的叛臣,结果他依然走了投靠朱元璋而灭了大夏国这条路。

鼓楼上响起了三更鼓响。戴崇定斜斜地靠着靠背,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个青年大踏步进来,叫了一声“爹”,见戴崇定睡着了,急忙咽回后面的话。他转身欲走,却被戴崇定叫住。青年转过身来,望着一身疲惫的父亲,说:“爹,还是没有曾傲的消息。听说昌元县那边出了奇怪的天象。”

曾傲从来没有如此虚弱过,没什么病,就是站不起来。真圆老僧挖来野菜和着可怜的几粒米熬成粥喂给他喝,勉强吊着他的命。真圆告诉他是白马连夜叩门才让他和小沙弥找到他,他不语;告诉他在他昏迷的几日里气候降温不少,他也不语;告诉他二龙戏珠的天象,他依然不语。

好不容易能起床了,曾傲在小沙弥搀扶下走出禅房,出了寺门,缓步走到山门前,俯视着那条山路,则是许久许久的沉默,许久许久没有挪动步子。小沙弥见他对那条路有兴趣,便告诉他,真圆师父几十年如一日,带领几任徒弟亲手开掘了这条路。小沙弥又说,师兄们嫌这里太贫穷,一个个帮师父苦熬几年后先后都走了,但师父依然坚守在这里,过着清苦的日子。

小沙弥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真圆老僧的无限敬佩。在离寺不远的树林里,那匹白马被拴在树上,本低头吃衰草,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远远地注视着曾傲。曾傲不是它的主人,它是曾傲夺来的,但是,他们从重庆城一路拼杀出来,它被他驱使着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又帮他找到真圆老僧,然后驮着他爬上万灵寺,它已对他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

白马久久地看着曾傲。

曾傲久久地看着白马。

或许是降温了,或许是万灵寺被树林掩映,曾傲没有觉得多么炎热,却浑身开始出汗。眼前浮现起他驱使着白马拼杀的一幕一幕,白马忍着饥饿带着他狂奔逃离的情景,冲击着他的眼眶,他背负妻子、怀抱儿子尸体的画面刺激得他双腿发酸、发软。

他跌下去的刹那,白马昂首嘶鸣,躁动地跳来跳去想挣脱缰绳。小沙弥惊异地看着白马,忽然醒悟了,慌忙跑过去解开缰绳。白马一旦脱身,便直向曾傲奔来,前腿骤然跪下,用头去摩挲他的头。曾傲与白马,既陌生又不陌生,陌生的是他和它是第一次“合作”拼杀逃命,不陌生的是从重庆到荣昌这一路上的相依为命。而此刻,曾傲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白马呼出的热气在他耳畔散开,那是来自亲人的抚摸啊!

曾傲颤声道:“白马啊,我杀了你的主人,你为何对我如此重情?”

白马呼呼着,一副更加亲热的样子。

曾熬又道:“你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而我,已病入膏肓,根本做不了你的主人。你去吧,去寻找新主人吧!”

白马两条后腿反而也放下了,匍匐在他面前。

曾傲心中颤动,搂住它的脖子:“是,你是我在重庆城——不,你是我在大夏国的故人,如今我生死皆迷茫,你却不肯弃我而去。那么,你我就此相依为命吧!”

小沙弥聪颖非常,看出了白马和曾傲的特殊感情,于是征询道:“施主,这马儿舍不得离开你,你就别赶它走了吧。要不是他,你恐怕已没命了。”

曾傲点头。

“它有名字吗?”小沙弥见曾傲摇头,“我给他取个名字吧。它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又找到我师父救了你的命,它通灵呐。嗯,就给它取名‘雪神’吧。”

也许有白马雪神的鼓舞,也许是山上的清新空气让人神清气爽,也许是真圆老僧费心费力熬制的野菜粥,曾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依然少言寡语,常常沉默静坐,很想打听重庆城里的情况却又害怕听到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真圆老僧带着小沙弥做早课的时候,他也会坐在他们身后的蒲团上诵经,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从无不耐烦之色。

或者,他整夜整夜地待在树林里,背靠着某棵树,想着想不完的心事。

七八天了,他没有下过山。

他无声地在树林里静坐的时候,雪神便总是陪着他,且同样无声。有时候,它会匍匐在他身边,任凭他抚摸它的毛。它享受他的抚摸,期待他的贴近。雪神没有青草吃,山顶上同样没有多少青草,但它吃衰草也会很满足。

又一个清晨,晨曦初露,万灵山从沉睡中醒来,降了温的气候令鸟儿们欢快地在枝头鸣叫。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片橘红色云彩。

曾傲又在树林里坐了一夜。晨曦的光亮穿进树林,鸟儿的鸣叫惊醒了他,于是,他缓缓起身,牵着雪神出了树林,像有意也像无意,走到了万灵山最险峻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突兀伸出的石头,它叫万灵石。传说那块石头是昆仑山上的石头,受日月精华而成仙灵,却被一只虎精变成了眼珠子。石头不知如何逃了出来,落身在万灵山上,与悬崖之间,用一根数尺长的石梁连接,看起来险险的,随时有断裂的危险,却数千年不曾断裂。有一次,万灵石全身沁出殷红的血迹来,人们纷纷跑来看稀奇,结果发生大地震,许多房屋被埋进土里,许多山丘翻了个个儿,但万灵山与村民们安然无恙。后来,万灵山一带的村民被虎精使了妖法,个个变成了行尸走肉,就是那正常的人,也吃不下东西,个个骨瘦如柴。有个老石匠前世正是昆仑山上的一名猎人,能与万灵石灵气相通,得万灵石帮助杀死了虎精,又指示他将万灵石敲碎成粉末和水给村民们喝,村民们得以活命。

曾傲就站在万灵石上方,他看着万灵石,想着自己的心事。

红日渐渐升起,半个天空都红了起来。今日的红日光芒特别亮,照射得特别宽,云彩扩散蔓延,直至朝霞满天。曾傲背对着红日,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山下,濑溪河畔,村民们照例来挑水,无一例外地被满天朝霞所吸引。更吸引他们的是,曾傲被那片霞光笼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美丽而神秘的佛光。从山下仰望,万灵山如同在云彩里,曾傲脚踏万灵石,身披霞光,发出佛光,一身黑色衣衫,显得庄严肃穆,活脱脱一尊佛像,一个神灵。

蓦然一阵清风拂过,山下的人都不禁惊了一下,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凉爽的清风了,也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佛光。每个人眼里的曾傲都不再是他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了每个人心中最崇拜的佛。随即,万灵山顶一片金光。

村民们纷纷匍匐于地,顶礼膜拜。

有个身穿打着补丁的淡紫色衣裙的女子膜拜之后,忽然挺直身子,仰望着曾傲,疑惑地吐出两个字:“姐夫?”

曾傲毫不察觉这奇景奇观,他的视线穿透了山林,穿过山野,他想看到重庆城里此刻是何模样,结果,他看到很远很远的路上,策马而来一个青衣女子。

他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青衣女子勒住马头,遥望着那片霞光,惊骇于那片佛光,自然,她也看清了佛光里的人。

第二章微服相邀

满地衰草中那星星点点的绿色,让万灵山脚下这个山洼越发苍凉,人们期待老天爷下一场及时雨,但老天爷就是不通人情,温度是降了一些,但空气依然潮湿、闷热。烈日高高地挂在天空,无情地游走着,从清晨走到黄昏,从白昼走进黑夜。万灵山顶的佛光并没有给大地带来滋润,人们期盼雨水的心情急迫而焦渴。

在那座新坟边,是这样一个场景:

穿补丁衣裙的女子扑在坟头悲怆恸哭,泪水流进晒得硬得硌手的土里,湿润了好大一片。

青衣女子则直挺挺站在稍远的地方,她态度傲然,眼神凌厉。她有一张娇美的鹅蛋脸,微微黝黑的肌肤透着练武女子特有的健康色,腰上佩剑剑鞘光芒闪闪,那是镶嵌的几颗宝石发出的光。她冷冷地望着坟头上哭泣的女子,也冷冷地望着坐在地上默默地在一块石碑上刻字的曾傲。

曾傲披散着头发,旁若无人地刻着字。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也许是心中之痛弱化了胳膊上的力量,他的动作慢极了。他挥动锤子的手软弱无力,每一次敲击钎子的声音都发颤,钎子打进石块本该发出的响亮声音,也沉闷了许多。其实,每敲一次,他的心都会颤抖一下,痛一下,恨一下。

哭泣的女子叫叶紫,是他亡妻的妹妹。

青衣女子叫戴寻芳,来自重庆,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当戴寻芳欣喜不已地爬上万灵山出现在曾傲面前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浑身透出的冷寂:一身黑衣,散着头发,面容憔悴,消瘦不堪,一点也没有昔日的翩翩风度。她喊他的名字,他像没听见;她去扶他,他却奋力甩开她。他要么对她视而不见,要么用冰剑般的目光看得她心头发毛。

叶紫凄惨的哭声像钎子扎进石碑一样,锤子敲打钎子打出的石块粉屑,正是他片片粉碎的心,他苍白的脸上沉寂一片,无神的眼里毫无泪光,但他的心,已碎裂而泛滥成汪洋。大夏国的灭亡,妻儿的惨死,无数百姓的鲜血……在石块粉屑里凄惨地哀泣。

整整一天了,曾傲只刻下“爱妻叶青”四个字,“爱子曾靖”怎么也刻不出来。爱妻叶青——这四个字足以让他为自己还活着而痛恨,流不出的泪凝聚成一个温婉娴静的柔情女子,那是个真正水做的女子,三年夫妻生活,她用似水柔情滋润着他飘零的心,她每一句温润的话语,每一个温情的动作,每一次温柔的凝视,都是那样牵动人心。她没有倾国倾城的美丽容貌,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她用朴实而纯净的情感,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并生育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爱子曾靖——

曾傲缓慢地抚摸着石碑上“爱妻叶青”四个字,感觉到爱妻正用柔情款款的目光看着他走进家门,也感觉到她含笑接过他手中的宝剑或披风,一声“夫君,你回来了”,在他耳畔久久回荡,荡得他心里那片泪海滚滚翻腾。

叶紫依旧伏在坟头嘤嘤而泣。

戴寻芳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隐没,天色越来越暗,但曾傲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已经明确地表示“接他”回重庆,也明白地告诉他大夏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重庆是他父亲戴崇定做主,请他回去担任要职,协助她父亲治理重庆。她甚至也毫不隐讳地告诉他,汤河兵分几路去收复原属于大夏国的其他地盘,所到之处,几乎无人反抗。

叶紫停止哭泣,抹了一把泪水,揉了揉酸麻的膝盖,走到曾傲身边,叫他跟她回家。曾傲摇摇头,叫她回家去,好生照顾老父亲。叶紫不知道戴寻芳是什么人,也没兴趣过问,临走时,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望了她几眼。

夜幕来临,天地一片漆黑,没有月光的山洼,更显出几分诡异来。戴寻芳又听到“叮叮当当”敲击石碑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曾傲的手,迫使他停下来,说:“明天找个石匠来刻好墓碑就行了,你的手,哪里是做这个的。”

曾傲没回应她,只是再次甩开她的手,继续敲击起来。

她恼道:“他们死都死了,你再悲伤又怎么样?重庆城内死的人还少吗?天下死的人还少吗?”

曾傲依然不理她,自顾做事。那一次次敲打,一声声撞击,在空寂的夜里更加刺耳,这份诡异的安静,是曾傲心头破解不开的坚冰。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他需要这声音来证明心脏还是跳动的,血液还是流动的。

“爱妻叶青”四个字,他刻了一天;“爱子曾靖”四个字,他刻了三天三夜。野菜粥吊着他的命,大夏国的灭亡却催着他的命走向奈何桥。三天三夜里,戴寻芳恨恨地“陪着”,无可奈何,又不肯离去。也许,有一身不错武艺的她能采用强硬手段将曾傲带走,但是,她知道带不走他的心。他妻儿的魂魄在这片洼地,这是最能紧紧缠绕他的东西。

曾傲将石碑亲手安放在坟前,流不出的泪凝结在“爱妻叶青爱子曾靖之墓”十个字上,落款处的“夫、父立”三个字,不知浸透着他多少血泪多少爱啊!安好墓碑,他又轻轻抚摸着每个字,那样专注,那样旁若无人。

戴寻芳的耐性被彻底磨掉,强势地吼出一句:“曾傲,我最后问你,跟不跟我走?”

曾傲没有回应。

戴寻芳猛冲过去,拔出宝剑去挑坟上的土,她动作快,力道大,顷刻间泥土飞舞,很快出现一个大缺口。曾傲惊骇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让他们暴尸荒野!”

曾傲的血液迅疾奔流,冲击着他的心房,苍白的脸涨红了,额头上青筋鼓凸,眼神从无神转化成愤恨。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掌将戴寻芳拍得飞了出去,随后扑过去夺了她的宝剑,抵在她咽喉上,怒斥道:“你父亲成为可耻的卖国贼,我曾傲怎会与那种恶人为伍?这里是我妻儿的永生栖息之地,我不许任何人侵犯他们在天之灵。戴寻芳,你们戴家已灭了大夏国,还来找我干什么?滚!滚出万灵山!我永生永世不想看到你们戴家人!”

曾傲将宝剑扔在戴寻芳身边,转身就走。

戴寻芳爬起来,大声道:“曾傲,灭大夏国的不是我爹,而是你——”

“你说什么?”他骤然转回身怒视着。

“是你执迷不悟,妄图延续大夏国小朝廷,当今天子是朱元璋,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不肯面对事实,导致了大夏国的覆灭。否则,明升何至于走投无路而投降。”

曾傲颓然跌倒,又跪下去,张开双臂,仰望天空,悲怆地喊:“苍天哪!我曾傲一心要延续和巩固大夏国,错了吗?若是我错了,你就来个炸雷劈死我吧!若是戴崇定卖国求荣,你就给我下一场暴雨,将他那丑恶的灵魂冲刷干净,还我大夏国净土!来吧,老天爷——”

轰隆隆!咣当当!

猛然间,几声炸雷在天上爆响。接着,闪电起,乌云至。

戴寻芳惊骇地望望天空,又看看曾傲。

眨眼间,滴答!滴答!豆大的雨点密集而下。

哗啦啦!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万灵山附近所有村民都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们呼喊着,欢跳着,奔跑着……漫山遍野,很快被雨雾所笼罩,到处迷迷蒙蒙。

大雨,雷声,闪电——

曾傲所跪的地方,以他为核心,方圆三尺之内,没有雨点。非但如此,他头顶上还出现了一道光晕,顺着光晕往上望,那分明是从天空射下的光带,不偏不倚,恰恰洒在他身上,好似为他撑起一把大伞。

戴寻芳看呆了。

也许是村民们看到了光带,也许是突然降临的大雨让他们欣喜若狂想到万灵寺去谢神,先期奔来的人赫然被曾傲受光带“保护”的情景给惊呆了。有人惊醒过来,立刻大呼小叫,吸引了更多的人。

于是,闻讯而来的人越聚越多,联想到前几日看到曾傲在佛光里出现,人们沸腾了:他是活菩萨呀!是他给大家求来的及时雨呀!顿时,山上山下,跪了一片又一片。

曾傲的心,却在一个空灵的世界里,或许与神灵对话,或许与老天爷争辩,或许沉浸在大夏国灭亡的巨大悲痛里,或许纠缠于妻儿惨死的绝望中,他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但是,他披散头发,张开双臂,向天祈祷的样子,深深印在了村民们脑海里。

戴寻芳震撼于曾傲与上天的通灵,目瞪口呆了。她知道,几年前,曾傲出现那一天,重庆城上空飞翔着成千上万只鸟儿,许多见所未见的奇鸟不知从哪儿来的,齐聚在重庆城欢叫、飞舞。而后,重庆城的百姓有病的,被曾傲治好病;撞邪的,被曾傲收去邪魔;婚丧嫁娶,非曾傲给他们择日子不可。

不过,那一切似乎都没有今日所见神奇,因为,确实是戴崇定出卖了大夏国。

被雨淋透的戴寻芳知道带不走曾傲,她必须赶回去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父亲,她解不透这种现象预示着什么。山路被雨冲击得泥泞不堪,她一路走一路摔跤,一路心里怦怦直跳,眼前挥之不去曾傲在佛光里的情景,更抹不去曾傲与天感应那一幕。

她没有想到的是,曾傲在大雨中昏厥。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的确蹊跷极了,一点没有下雨的征兆,干旱数月,人们焦渴的心既期盼着,也麻木着。当炸雷响起以后,人们还是浑浑噩噩的。当闪电掠过后,人们浑浊的眼睛开始亮了。当雨点“噼噼啪啪”打着房檐、拍着窗棂的时候,人们这才惊醒过来,于是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大雨来时,戴崇定就站在卫指挥所的一座高台上,这里曾是大夏国开国皇帝明玉珍俯瞰重庆城的地方。这座高台,耗费了明玉珍很多心血,他希望在这里瞭望属于他的山河,俯视属于他的臣民。戴崇定站在明玉珍惯常站的位置,这里的确能俯视重庆城全貌。

重庆城呀,肉眼所及,都是山山坡坡,若有雾时,更是层峦叠嶂。居民的屋子大都沿着山势而建,于是便有了无数石梯。看起来十分陡峭,十分险峻。不过,这也形成了重庆的特色。

戴崇定望着长江、渝水奔流交汇,大小船只或靠岸,或起航,倒也呈现出一种繁忙景象。除了儿子戴寻亮,还有几路人马也在寻找曾傲,但得回的消息都让他大失所望。他不甘心,不舒服,不放心,找不到曾傲,他这个位置就坐不安稳,不管他如何以武力震慑大夏国原先的大臣,他都十分清楚,曾傲才能让他们的心归顺。

自然,必须先让曾傲归顺于他。

重庆被攻破后,一部分原先的大臣跟随明升投降被带走了,一部分留了下来,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听话的,都走了;留下的,大都是对戴崇定不满的。留下他们,就是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因为这部分人,都是有才干的,都在各自岗位上有建树,都可能成为他将来的忠实手下。更重要的是,他要征服那些能人的心。

首先要征服的,是曾傲。但是,曾傲在哪里呢?

大雨笼罩了重庆城,也笼罩了戴崇定的心。他虽然是重庆卫指挥使,看起来朱元璋很信任他,给予了他巨大权力,让他成为一方诸侯,但他清楚,朱元璋会在四川各地安插亲信,他这个地方最高长官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在协调各种复杂关系方面,曾傲是不二人选。戴崇定不知道如何收服曾傲,当初想把大女儿戴寻芳嫁给他,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结果他根本看不上戴寻芳,反而娶了一个落魄文人的女儿,一个贫家女子。戴寻芳被羞辱后赌气嫁了人,但丈夫没多久就出意外死了,于是对曾傲的占有之心更甚。

雨太大,戴崇定一时间不能离开高台。这时,一个纤瘦柔弱的女孩穿着雨衣,拿着另一件雨衣爬上高台,径直走到戴崇定身边,温婉地将雨衣给他穿上,柔声道:“爹,大旱之后的第一场大雨,对身体损伤很大啊,空气里的毒气最容易侵蚀人体了,您该早点回屋避雨嘛。”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话语更是暖人心。她的脸纤小可爱,眼睛却黑葡萄似的清亮圆润,声音轻柔如春风,沁人心脾。她是戴崇定的小女儿戴寻玉,刚刚十七岁。

戴崇定两女一子,这小女儿最是温柔体贴。戴寻玉喜欢读书,善于钻研,天文地理医学都有所涉猎,埋怨父亲不顾身体安危对雨驻留的行为,却是对父亲的一份真挚情感。她心细如发,善解人意,乖巧懂事,自然令他爱如珍宝。

戴崇定看着小女儿那张美丽可爱的笑脸,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曾傲不喜欢粗鲁无礼的戴寻芳,一定会喜欢细腻柔雅的戴寻玉。曾傲的妻子已死,这不正是机会吗?

但是,戴寻芳带回来的消息,让戴崇定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场及时雨,竟然是曾傲“求”来的?而且是应验他出卖大夏国的雨?怎么有如此神奇的事?他知道戴寻芳粗心大意,看到什么常常不经过大脑,只是凭着性子想怎么就怎么。他仔细盘问戴寻芳找到曾傲的经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戴寻芳说,她凭感觉朝出现二龙戏珠天象的地方一路打听,就打听到了万灵山,亲眼看到曾傲在佛光里。她绘声绘色讲述当时所见所闻,那种神奇,那种壮丽,当然不是她能用语言描述出来的,但戴崇定已经非常肯定了。

曾傲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一直打听不到,但曾傲到重庆后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为人所津津乐道。因他而出现的各种奇怪现象,总也解释不透。他出卖了大夏国而获得朱元璋恩宠,本身就是不光彩的,又跟朱元璋保证过,曾傲一定会归顺大明王朝。城破后,曾傲带着妻儿的尸体杀了出去,之后一直没有他的行踪,现在想来是他疏忽,曾傲的妻子是昌元县万灵村人,将她母子的遗骨运回家乡安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二龙戏珠、佛光普照、及时雨,这些作何解释呢?

万灵村是一个美丽山村,濑溪河的支流万灵河绕过万灵山穿村而过。万灵河是一条溪流,溪水深时,水面最宽处不及三丈;溪水浅时,则无法计算水面宽度,因地面鹅卵石或各种各样的石头无数,裸露的石块下,藏着螃蟹呀,虾米呀,小鱼呀。潺潺溪流缓缓流淌,蜿蜒而去,恰如飞舞的丝带。

万灵河两岸有一片平地,种着油菜、小麦等农作物,稍远一点则是连绵起伏的山丘,村民的房子,多依傍着山壁而建。茅屋、瓦房、竹楼……各式各样的房子,给这个小山村增添了一种人文的美。

只是因为这场百年不遇的干旱,让万灵村显得千疮百孔,地里的油菜、小麦等农作物早已枯死,土地裂缝展示着农人靠天吃饭而无所依的悲凉,春天最能生长的野菜也被村民们挖光了。

然而因为前几日那场及时雨,被干旱阻碍的花花草草像竞赛似的从地底钻出来,短短几天,那晚到的绿色就铺了一地,一丛丛、一簇簇,那样惹人喜爱,充满希望。

在万灵河一个大转弯附近,有一座瓦房,有一个搭满葡萄架的院子。葡萄架下,有鸡舍、鸭舍、鹅舍,但此刻,圈舍里只有一只老母鸡,圈舍却打扫得十分干净。葡萄藤几乎干枯而死,这会儿,吐出了无数新绿。

这户人家人缘应该很好吧,三三两两的村民提着一些东西,脚步匆匆地进去,又拼命空着手出来。那个穿补丁紫衣的少女总是追出来将他们带去的东西还给他们,他们则逃命似的跑走。

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四间屋子,两间睡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外带一间偏房,那是茅房。在万灵山一带,有这种房子的人家,已经算殷实人家了。不错,这里是曾傲老丈人的家,也是他为老丈人修建的家。

叶紫睡房的床上,曾傲躺了两天两夜,他的到来,令老丈人叶天坤再次疯癫,跑到叶青坟上哭泣,就是不肯回来。叶天坤是一个落魄文人,在元朝末年那个混乱时代,他这样的穷文人几乎没有出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梦想出人头地,一家子的生存都落在妻子柔弱的肩膀上。元朝的统治政策是将人分成四个等级,第一等是蒙古人,那是蒙古贵族;第二等是色目人,那是番邦来中原经商的商人;第三等是汉人,包括中原少数民族在内的人种;第四等是南人,就是长江以南的百姓。元朝入主中原初期,蒙古首领蒙哥攻打四川,所向披靡,在攻打合川钓鱼城时却啃到了硬骨头,被阻多年,后来蒙哥死在钓鱼城之役。蒙古人侵占四川后,四川人统统成了汉人,即第三等人,因此,像叶天坤这样的读书人想走仕途,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叶天坤妻子会持家,带领两个女儿勤劳耕作,勉强活得命来。两个女儿都聪明伶俐,叶天坤做不成官,成不了上等人,于是将发家致富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教她们读书识字,也教她们从小树立成为上等人的志向。然而,两个女儿越是读书,越是长见识,越是有自己独立的想法,不屑于所谓的富贵生活,追求人间真情真爱。为了逃脱父亲逼婚,叶青在母亲支持下只身逃离万灵村,结果就那么巧,遇到了微服私访的曾傲。

但不幸的是,当曾傲陪同叶青回家看望岳父母的时候,叶母因私放她逃离而被父亲逼死。女儿逃离,妻子冤死,男方家逼叶天坤嫁未成年的叶紫,叶天坤受此刺激,纠缠于自己命运不济,竟然疯了。也是因叶天坤妻子死得太冤,生前又很会为人处世,乡邻们齐心协力凑钱退了男方家的彩礼钱,才保住了叶紫。

曾傲的出现,改变了叶家的命运,修建房屋,给予生活照顾,真可谓无微不至。叶天坤想跟着曾傲和叶青去享福,但叶紫不同意,她坚决地要守护母亲的坟墓,撑起这个家,反对父亲满脑子富贵思想。叶天坤也觉得自己在老家有了地位,最终留了下来。但他那疯病却就此不能治愈,时好时坏。

叶青死了,叶天坤也许觉得从此又失去依靠,半疯半醒之间,他一会儿在妻子的坟头哭泣,一会儿在女儿和外孙的坟头哭泣,叶紫既要照顾曾傲,又要照顾父亲,才刚十七岁,柔弱的肩膀就不能不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那场及时雨后,老天爷开始眷顾重庆大地,所有遭遇干旱的地方都相继下雨,因此,农人忙着晚到的春耕,寄希望于金秋有个好收成。但是,这样的雨天之后,长久以来地底的热气被湿透,被蒸发,田间地头到处是虫虫鸟鸟尸体发出的恶臭。

曾傲苏醒过来后,看到半疯癫的叶天坤,觉得心酸极了。他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叶天坤,娶了叶青,却也葬送了叶青如花的生命。他更觉得对不起叶紫,小小年纪,就要担起这么大的责任,看着她照顾了自己和叶天坤后又忙着一家一家去送还那些物品,他为她的自尊自强赞叹的同时,也为她的过分懂事而叹息。叶青无比怜爱唯一的妹妹,从此以后,他该如何照顾她呢?

花了几天时间,送还了所有的物品后,叶紫端着野菜粥来喂曾傲吃。曾傲接过碗,还没说话,叶紫开口了:“姐夫,我没有能力给你吃好的补身体,你得自己强壮起来啊!”

曾傲看到野菜粥里的蛋花,仿佛看到一个情景:她将一个鸡蛋打进去,做成两碗野菜粥,分别给他和叶天坤吃,自己却吃苦涩的野菜汤。他什么也没说,很快将那碗粥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健康起来,失去了大夏国,失去了妻儿,他还有照顾这对父女的责任。

叶天坤和曾傲都披散着头发。

叶天坤的头发很乱,不管叶紫给他梳理得多么顺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抓乱头发,然后,不是在葡萄架下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就是跑到叶青坟头号哭一阵子,要么就在妻子坟边手舞足蹈一番。他每天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

曾傲的头发披散着,却不让叶紫给他梳理,每一次自己梳头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起叶青给他梳头的情景。时至今日,他还没有为妻儿之死流一滴眼泪,他时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光为妻儿,也为大夏国,更为自己的一时疏忽。明玉珍的重托,为什么演变成了大夏国的覆灭?为什么自己没能忍下一时之辱,从而给了戴崇定可乘之机?戴寻芳说得对,灭亡大夏国的不是戴崇定,而是他啊!

这夜,突然的叩门声打破了万灵村的寂静。而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狗吠,那声音刺破了黑夜,也刺破了曾傲心头最大的“脓疮”,恶臭的脓水在他心上流淌,让他恶心极了,憎恨极了。

叶紫开门看到一个威武雄壮的中年男人时,着实吓了一跳。曾傲是她姐夫,曾经是大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但她对他的显赫身份没有多少概念,有的只是这个姐夫很亲善。然而,门外这个壮汉给了她一种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因为他身上带着的那种强势与威严,是她见所未见。

来人正是戴崇定,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瘦小的兵士,看起来斯文极了。戴崇定采用微服私访的方式来见曾傲,平心而论,他是带着诚意来的。他们同为大夏国的股肱之臣,同为明玉珍的托孤重臣,所不同的是,戴崇定帮助明玉珍建立了大夏国,曾傲帮助明玉珍治理了大夏国。

月色,悄悄地透过云层,洒落在万灵山,远远望去,万灵山有种静雅的美。万灵村也披上了月光,万灵河的水位上升不少,于是便波光粼粼起来。

戴崇定和曾傲站在万灵河边,一个高大威武,一身霸气;一个挺拔修长,一身沧桑。一个是成功者,拥有雄霸一方的权力;一个是失败者,弄得家破人亡。一个拥有强大军队,在四川可以呼风唤雨;一个身心俱疲病弱不堪,孤独地在这山村里凄苦度日。

但是,戴崇定面对失败者曾傲,却没有成功者的洋洋得意,他恨曾傲,也爱惜他经天纬地之才,玄幻纵横之术。他坐镇重庆,坐拥四川权力地位的巅峰,却缺少一种让他真正高兴的东西,那东西,在曾傲身上。所以他眼中的曾傲,此刻纵然瘦弱极了,仍然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伟岸奇男子,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黑色衣衫,孤独地站在月光下,让他觉得他就在佛光里。也许,只有他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曾傲身上的光芒。

此刻的曾傲无疑是弱者。戴崇定拥有权力地位,他则一无所有,就是打,如今也打不过他。但是,面对这个昔日同僚今日敌人,他没有丝毫畏惧,唯有一种来自心底的轻视,戴崇定越是权力大,地位高,他越是觉得他卑怜。因为,他是卖主求荣的小人,是卖国求荣的伪君子。

曾傲长身而立,背后是月亮高挂的地方,从戴崇定这边看过去,那轮圆月正好成为他头顶的光圈。戴崇定越看越心惊,戴寻芳的“佛光之说”又浮现在眼前,于是,越发觉得曾傲浑身上下闪现着一种来自仙界的神光,觉得他此刻透亮极了,自己则黯淡极了。

曾傲眼中的戴崇定,是灰暗的,因而他那种超然气度,掩盖了所有的沧桑与疲惫,他用一种俯视的眼光斜看着戴崇定,嘴角边泛起一个冷笑,平静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戴崇定回过神来,心头掠过一丝慌乱,急忙道:“我怎会杀你?曾傲,我是来请你回去的。”

“与一个伪君子为伍,不是曾傲的作风。”曾傲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更是一种蔑视。

戴崇定道:“看来,你我之间的误会实在太深了,我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假借生病为由,暗中前往应天府朝见朱元璋?谈你假意与我修好,实为夺取我手中的权力,引狼入室灭了大夏国?谈你假惺惺微服私访请我回去收买人心?哼!”

戴崇定对曾傲的洞察力又恨又恼,一切做得滴水不漏,让曾傲当初都没有察觉。到了今天,他自然已明白一切。可是,他不能承认,承认了,自己在他眼里就真是小人了,戴崇定要坐镇四川,要实现自己的抱负,不能给人以小人形象。

“曾傲,天下形势如此,你我如之奈何?要说朝见朱元璋,利用你,引狼入室,你都误会我了。一夜之间,明军越过三峡直捣重庆,我来不及应对呀。我调兵遣将迎敌的时候,皇上却投降了。我如何能扭转乾坤?”

“川江沿线有我们的布防,明军能悄无声息越过三峡?皇上有你这元帅坐镇迎敌,会撇开你投降?城内守军数万,这些年从没放松过操练,能轻而易举被明军攻破?”曾傲冷笑,“戴崇定,何必与我多费口舌,我人在这里,要杀,给我一个痛快的,算是你我同僚一场。不杀,那么请从此以后别来打搅我的生活。”

曾傲昂然转身大踏步走了,戴崇定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一切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的解释苍白得很。他知道,可以蒙蔽所有人,唯独无法蒙蔽曾傲。

曾傲苍凉地坐在妻儿坟前吹着箫,一管普通的竹箫从他嘴里发出天地动容的呜咽声,引来无数鸟儿在他上空盘旋飞舞,呜呜呜地鸣叫着,不肯离去。这箫声,透着曾傲一无所有的巨大悲凉感,也透着末路英雄的巨大悲哀。曾几何时,曾傲是大夏国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是大夏国的础石、支柱、脊梁,他为大夏国子民描绘了一幅安居乐业的宏伟蓝图,将无数在疾病与困厄中挣扎的灵魂拯救过来,从而对未来充满希望。

大夏国需要那样的精神力量,除了曾傲,无人能给予,明玉珍托孤给他和戴崇定,就是托付了大夏国的美好未来。然而,是他的妇人之仁给了戴崇定机会,灭亡大夏国的,的确是他啊!

盘旋飞舞久久不肯离去的鸟儿,或许真能感应他心底的悲恨,他们从空中飞落到地上,或围在他身边,或站在坟头,坟头上星星点点的草芽证明了时间的流逝,也证明了曾傲的心从死到生,又无法“生”或不知如何“生”的过程。鸟儿们是动态的,它们自由,反衬得他的心没有自由。戴崇定不杀他,他大可以离开万灵山,甚至离开四川,原本不就是四处流浪吗?佛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他如今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状态,一切回归原位,又有何不可?

但曾傲的心,就是走不出深深的自责。

戴寻玉穿着兵士服,和姐姐戴寻芳当初一样,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曾傲被群鸟包围的场景。曾傲到重庆那一年,她刚刚十岁,她也是看到满天飞翔的鸟儿而冲出家门的,看到了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从她眼前走过,后来知道他叫曾傲。再后来,曾傲无数次到他们家来,她对他充满好奇,因为听他的传奇故事太多太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好奇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神奇力量,能让许多不可能发生的天象发生。

第二次看到群鸟为他而舞,没想到是在他妻儿的坟地。戴崇定让她来劝曾傲回重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曾傲那苍凉的箫声已经让她落泪了,那样伟岸的奇男子,怎么可以失去妻儿,失去家庭?他身边,没有爱他疼他的女人,该有多么凄凉。没有儿子承欢膝下,该有多么孤单?

箫声吸引了许多村民,原本不知道哪里来的乐声。他们从各方向赶来,却是因为鸟儿们从四面八方飞向同一个地方。他们看到曾傲在吹箫,看到鸟儿为他哀鸣,为他悲伤,这是为什么呢?村民们见识浅薄,不明白曾傲到底是什么心情,却明白他有神奇力量:召唤百鸟。

戴寻玉几次想前去招呼曾傲,却都忍住了,她不忍心破坏他那份孤寂的美,更不忍心破坏他对妻儿的思念。她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望进了他心里那片枯草地,那是整个冬季的严寒之地啊!

曾傲停止吹箫,软绵绵地站起来,好久才稳住身体。他挥挥胳膊驱散着鸟儿,群鸟缓缓飞起来,先是低空盘旋,而后有一只鸟越飞越高,其他鸟儿便也越飞越高。曾傲转过身来,昏花的目光看到了娇小的戴寻玉,他以为是戴崇定派来传讯的人,于是走过她身边时,只说了一句:“要我死,就痛快点。”

“曾大人——”戴寻玉因哽咽得声音有些粗,有些闷,但那嗓音的奇特还是让曾傲停了下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她取了盔帽,露出满头乌丝,眼睛里还有泪水滚动,却微笑道,“我是戴寻玉。”

“戴寻玉?”

“是,我是戴家的小女儿。”

“哦,戴小姐,你爹让你传什么话?”

“曾大人,您知道四川如今的状况吗?”她问了,又自己作答,“明王朝在成都设了四川承宣布政司,成都仍为四川首府。暂时,布政使由家父兼任,可在重庆处理政务。”

曾傲转身眯缝眼睛看着戴寻玉,没说话,但嘴唇边有一抹轻蔑的笑意。

“家父请你回重庆。”她赶忙补了一句,“因为,大夏国原先的臣民离不开你。”

第三章爱如烈火

重庆城破至今,一个月过去了,曾傲的心总是在生生死死间徘徊,不想见的人一个个出现在眼前。

戴崇定带着小女儿戴寻玉滞留在昌元县衙,魏知县诚惶诚恐地侍候着,半点不敢马虎。这个魏知县就是走了戴崇定门子才戴上这顶乌纱帽的,因此大夏国灭亡的消息一传来,他就准备好投靠明军了。后来听说戴崇定成为重庆卫指挥使,自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将准备好的贺礼派人送到重庆。

如今,拥有四川生杀予夺权力的人微服来到他的地盘,魏知县自然迎风接驾,周到至极,当听说戴崇定是为曾傲而来时,自告奋勇前去说服曾傲。魏知县能当上官,全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是他拿手本领,这个人到中年才发迹的芝麻官,像拿到尚方宝剑一样,耀武扬威地来到万灵村,冲进叶天坤家。

其实,万灵山一带接连出现异象,他早有所闻,也派人来调查过,村民们将曾傲形容得神乎其神,让他半信半疑。但是,他打听不到曾傲的名字。曾傲的身份如此特殊,聪明的叶紫知道不能泄露他的真实身份,任凭人们传颂曾傲的传奇。

魏知县突然出现在村民面前,扬言带走曾傲,人们才知道,原来叶天坤引以为傲的女婿是大夏国曾经的丞相大人——那个二十多岁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奇男子。因此,当魏知县进入叶天坤家后,闻讯而来的村民越来越多,聚集在院子外,黑压压一片。

曾傲依然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一张椅子上,旁若无人、低沉婉转地吹箫。魏知县先是恭敬地给他行礼,做出一副下属拜见上司的姿态,曾傲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后,魏知县口吐莲花,极力夸赞戴崇定如何英雄盖世,如何胸怀宽广,如何爱惜人才,希望曾傲追随戴崇定,重新建立一份功业,不负他满腹才华。

魏知县完全将自己当作了戴崇定的亲信,自觉地抬高了地位,昔日的曾傲高高在上,他就是想巴结,也没有机会,如今曾傲沦落至此,他找到了与他平起平坐的优越感。不,曾傲如今一无所有,命都握在戴崇定手里,哪里能跟他相提并论?所以,他越说越自信,越发挺直了脊梁,像辩论家那样,以大量的事实论证戴崇定身为“俊杰”的骄傲,仿佛他自己得到了朱元璋的封赏。

曾傲始终没有停止吹箫,魏知县越说越来劲,但到后来发现他理都不理自己,满怀的兴奋与信心被深深打击,脸色一下子青了,吼了一嗓子:“曾傲,本县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竟敢对本县如此冷漠,还当自己是大夏国的丞相呢吗?本县亲自来请你,是看得起你,你一个跟阶下囚没多大区别的人,还有什么架子可拿?”

曾傲停止吹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滚——”

魏知县涨红了脸,拂袖而去。

黄昏降临时,曾傲依然坐在那里吹箫,叶紫拉住半疯的叶天坤从外面回来,脸色红扑扑的,只说了一句“姐夫,你饿了吧”,就忙不迭地将父亲送回房里命他躺下休息,然后去厨房一阵忙碌。当她端出一碗米粥时,天已黑尽了。这半天,叶紫都在到处寻找父亲,从这个山头找到那个村庄,又从那个村庄找到另一个山脚。

这个淳朴、美丽、自尊、自强的女孩,从来没有表现出劳累,她的精神永远那么充沛,但她看起来又那样柔弱。她不知道今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对曾傲无微不至的照顾,确实给了他一份温暖。曾傲一边喝粥,一边不时望望进进出出忙碌的叶紫,忽然觉得自己是她的拖累。圈舍里除了那只老母鸡外,又多了十来只小鸡,这是叶紫用老母鸡下的蛋孵化出来的,毛茸茸的小鸡可爱极了。叶紫“咯咯咯”地唤着小鸡来吃食,虽然她穿着补丁衣服,却是那样美丽动人。

一声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叶紫打开门,看到一个明艳少女俏立着,诧异地回头望向曾傲。曾傲看到恢复女装的戴寻玉,也有些诧异,好几天了,她怎么还在这里?

他没有动,只是将喝完粥的碗放在身边的竹条小桌子上。

戴寻玉对叶紫说她是曾傲的故人,从重庆来的,想看看他。得到叶紫允许后,戴寻玉款款走进来。叶紫搬了张小凳子来让她坐下,又捧来一碗水,然后知趣地进屋了。

黄昏的院子显得宁静,只有那些小鸡仔“叽叽叽叽”的声音。戴寻玉看着他吹箫,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忍打破他的“享受”。十七岁的她不明白父亲总要她来劝他的用意,但是,能为父亲分忧,也是她做女儿应尽的义务。曾傲天纵奇才,父亲爱惜他,不将他作为大夏国的亡国之臣对待,念着昔日同僚情分,希望他回重庆辅助,这份心意,作为女儿的她如何不能理解?

可是,十七岁的她又有许多不能明白,更不能体会,比如,曾傲为什么不肯回重庆,为什么对戴崇定有那么深的成见,为什么不肯再做官,等等。她坚信,他守在这里,只是为了多陪伴惨死的妻儿,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悲痛呢?她纵然冰雪聪明,也无法走进曾傲的内心世界,女性的柔性让她对他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她希望这个奇男子重新振作起来,希望看到他意气风发地出现在重庆。大夏国是灭亡了,大明朝不是建立了吗?小小的大夏国,哪里比得上大明朝?做大明朝的臣子,不是更能发挥他的才干吗?

院子外,有一队穿便装的人马静静地候着,他们是保护戴寻玉的人。里面除了箫声,没有其他动静,他们不知道戴寻玉还要待多久,但他们的眼睛凌厉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让他们警惕不已。

二更天了,戴寻玉见曾傲没有理她的意思,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待她走后,曾傲停了下来,仰望着月下星空。他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终于让曾傲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的,是三个男人,一个武,一个文,一个傻。

武的那个叫刘云湛,三十多岁,比曾傲大几岁,长得虎背熊腰,走路虎虎生风。他原先是绿林头领,后来在曾傲努力下归顺大夏国,带领几千人驻守在重庆与贵州边界一带。汤河的人马杀到之前,他提前弃城而去,将那几千人又拉上一个山头,然后出来寻找曾傲。

文的那个叫万祥,二十多岁,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他跟随曾傲多年,在曾傲流浪四方时就认识了,后来随曾傲在大夏国做事,是他的左右手,也是他的好兄弟。

傻的那个叫凌采和,二十多岁,胖胖的,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是不太会说话,反应迟钝了些,十分单纯厚道。他是因父母病死无钱埋葬而卖身时遇到曾傲的。曾傲出钱给他安葬了父母,他生死要跟随曾傲,认他当大哥。曾傲将他留在身边,他却闲不住,主动担负起养马的责任。

大夏国灭亡前,万祥、凌采和都跟曾傲在川西赈灾,明军沿江而上攻向重庆的消息传来后,曾傲火速赶回重庆,他们留守行营。之后重庆城破,曾傲下落不明,他们差点被人杀死,两人侥幸逃得命来,一路打听,才来到万灵村。能找到这里,也是因为万灵山出现的几次奇异天象,让他们肯定曾傲在这里。

兄弟四人劫后余生,曾傲心里稍感安慰。叶紫听说是曾傲的结拜兄弟来了,为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他们而难过。她想方设法弄了几样小菜,最后忍痛将那只老母鸡杀了,一半炖了汤,一半换了一壶酒。酒菜端上桌的时候,曾傲心有所动,冲出堂屋去看圈舍,果然没了老母鸡,顿时心里发酸。

叶天坤啃了一只鸡腿还不够,疯癫地跑出来找曾傲要吃的,曾傲又给他夹了几块鸡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更觉心酸。这顿饭,那三人吃得异常高兴,因为找到了曾傲,他们就觉得有了希望。曾傲却很难受,饭后不得不将万祥拉到外面,跟他伸手要钱。

万祥跟随他多年,从来没看到过他今天的样子,也许只有他才能体会曾傲这些日子的悲痛与绝望。他摸出一张100两的银票递给曾傲。曾傲接过银票,匆忙进屋要交给叶紫,刚走到堂屋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心头的痛楚再一次袭遍全身。因为,这是大夏国统治时期的银票,有大夏国的标记,如今江山易主,这银票自然不能使用了。

曾傲什么也没说,匆匆出了院子,脚步踉跄地冲到万灵河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掌撑着草地,只觉得那颗心,痛到极点。流浪多年的经历浮上心头,虽然曾经遭遇过无数冷眼,经受过无数折磨,但都没有此刻这样痛到滴血。浪迹江湖、显赫重庆、落魄万灵山,人生的大起大落,为何让他承受这么多?

他真想痛哭一场,哭尽这人世大悲大痛、人生大挫大败。他从不慕富贵荣华,却追求一个理想国,殚精竭虑,为大夏国思谋未来发展之策。宏伟蓝图已经描绘,为何只是黄粱一梦?若能将一切化作眼泪流尽,他甘愿一身轻,从此做一个平凡人。

随后追出来的万祥、刘云湛、凌采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站在他身后数丈之处窃窃私语。当凌采和要去拉曾傲的时候,万祥忽然醒悟银票的问题,慌忙冲到曾傲身边,道:“大哥,是我疏忽了,我这里有银子。”

当曾傲将一锭五两的银子交给叶紫的时候,叶紫睁大眼睛看了他好久好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五两银子对她来说是很大一笔财富啊!曾傲叫她去买几只母鸡,母鸡可下蛋换钱,然后给叶天坤请个郎中。说到请郎中,曾傲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脸上不知是哭是笑,那表情怪异极了。

曾傲为自己的愚钝感到万分可笑,他享受着叶紫的照顾,沉浸在悲痛里,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想振作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在悲痛的漩涡里想自拔,只是无从自拔。叶天坤的疯癫也没能唤起他的记忆——他会医术呀!他可以治病救人,赚取生活开销,减轻叶紫的负担呀!

然而,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让曾傲又像被打进了地狱。

村子里相继死了几个人。

近些日子,村民们出现各种呕吐、腹泻现象,人们只当吃野菜太多的缘故。跟着死了一个人,人们也没有引起多大注意,天气变了,大家抢着耕种,劳累是必然的,病了就吃药嘛。接二连三的死人,大家开始恐慌。而且,村民们的症状极为相似,先是呕吐,然后腹泻,跟着发烧,再是手脚长斑点,渐渐地溃烂。

一连死了几个人,村民们纷纷爬上万灵山顶,扑跪在万灵寺的佛像前,向神灵祈祷活命之法。一连几天,万灵寺空前热闹,村民们将舍不得吃的东西拿来供奉佛像,哀祷之声令人恻然。

真圆老僧也会些医术,但比较肤浅,一般头痛脑热还行,遇到这样的病就束手无策了。纵然他没有高明的医术,都知道一个残酷的事实:瘟疫来了。

曾傲匆匆赶往万灵山的路上,碰上了戴崇定。双方半途相遇,都停了下来。曾傲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想错身而过,却被戴崇定拦住。还是老生常谈,戴崇定问他到底愿不愿意跟他回重庆。曾傲决然说不。

戴崇定望望曾傲身后另三个人,冷笑道:“曾傲,我亲自来请,且一请二请三请,证明了我的诚意,你为何执迷不悟?只要你愿意,我做四川布政使,你做重庆卫指挥使,各得其所,有何不可?可是你……不肯归顺大明王朝就是谋逆之人,你真不怕死?”

曾傲看看戴崇定身后那几十个手下,依旧傲然道:“还是那句话,要我的命,就痛快点,婆婆妈妈的不是你戴崇定的做派。”

戴崇定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却用极大的耐性隐忍着,又道:“我希望给你机会发挥才干,希望你我联手开创一番大业,纵然没有大夏国,我们也能在四川呼风唤雨,富贵荣华,光宗耀祖。而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请让路!”曾傲话是如此说,心里却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他身后的三个兄弟也做好了准备。

戴崇定铁青着脸道:“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放弃我给你的机会吗?”

“废话。”

“好,曾傲,我尊重你的选择,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但是,你得将城建图交给我。”

“城建图?”曾傲一惊,目光忽然凌厉起来,箭一般射向戴崇定。“哈哈哈!”顿时,他纵声长笑,将披散的头发一甩,一边飘逸而去,一边喊道,“兄弟们,我们走!”

戴崇定的人想阻拦,他挥挥手让他们放行,却甩出一句:“曾傲,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后我派人来取,否则,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曾傲一路走一路笑,从放声大笑到苦笑,心头似乎亮了起来。他不是一无所有,也没有众叛亲离,他没有握住大夏国的命脉,却握住了重庆乃至四川的命脉,似乎也握住了戴崇定的命脉。

曾傲面对村民跪在佛像前祷告,心还是平静的,他不是没有医治过瘟疫。可是,当他随村民到新死亡的人家去查看时,心就平静不下来了,因为死者的惨状比他想象的严重,瘟疫蔓延的程度更严重。他知道这是大旱之后连续下雨的缘故。四川空气本就湿度重,湿热长期封存在泥土之中,一旦被雨水浸透散发出来,自然毒气大。

曾傲曾医治过洪涝灾后发生的瘟疫,对旱灾过后的瘟疫没有经验。虽然万变不离其宗,但到底没有实际经验可借鉴,只能凭医学知识摸索,琢磨出一个方子,让万祥到县城药房抓药。他想先试验一下,有效果再让病人大量服食。可是,好几味药都买不到。那几味药都不普通,料想小小的县城是可能没货的。曾傲经过思索,换了那几味药。草药抓回来后,他亲自煎好药,然后让一个病人服下。

也许是老天垂怜,那药还真有效,病人第二天就好了不少。曾傲大喜过望,买回来许多草药,架起大锅熬药,药味飘散好远好远。可是,当许多病人服药后,却发生了不良反应,红疹迅疾生长,呕吐腹泻加剧,严重的提前死亡。

人们对曾傲寄予了无限希望,他是神佛呀,他能“呼风唤雨”,有佛光护体,能指挥百鸟,那样神奇的人怎么可能救不了人呢?当人们还没有想到找曾傲救命的时候,他出现了。他一出现,就给了所有人希望,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曾傲无法原谅自己拙劣的医术害死了人,不管兄弟们如何劝他不要有心理负担,他都接受不了这种失误。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吗?不,他觉得自己是平庸之人,明玉珍给了他天大的信任,他却没能替他守住江山。他曾引以为傲的医术,结果却医死了人。

曾傲的悲哀就是大地的悲哀,他的情绪似乎真能让草木感应,让大地变色。妻儿坟头上的青草已经长高了,有的地方已完全覆盖了泥土,这代表着一去不返的岁月。整个坟头,能见的是青草多,泥土少了。他跪在地上,扶着墓碑,缓慢地、缓慢地抚摸着每一个字,那每个字都让他心头滴血。

他披散的头发垂在背后,那身黑色衣衫穿脏了又洗,晒干了又穿。这黑色为何不败?为何还是黑得压抑,黑得让人心碎?他真的很想哭,哭他心头的痛和苦,哭自己的无能。

刘云湛、万祥、凌采和还是远远地望着他。曾傲此刻的状态或许叫他们很失望,尤其刘云湛,他是武人,迫切希望曾傲恢复昔日风采,带领他们杀回去。他也表露过这个意思,手里的几千人马就是力量。他甚至说,只要曾傲振臂一呼,大夏国的许多旧部一定会响应,因为曾傲这些年苦心经营,有的是名望和威信。但曾傲不许他有那样的想法,他只想跟他们做兄弟,不再涉及其他。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黑衣女子走到他们身后,跟他们一起望了曾傲很久。当她突然发声询问时,三人都悚然一惊。女子似不再年轻,穿着打扮很江湖气,一张瓜子脸,却像饱经风霜似的,显得十分刚毅。她眸子清亮,忽闪闪异常灵动,双眉耸动之间,透着一股子逼人的英气。她本来骑着马,此刻却让马自由吃草。

那是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

“他就是曾傲吗?”女子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女子迈步走向曾傲。刘云湛忽然醒悟女子会不会是戴崇定的杀手,刚要上前阻拦,万祥却拉住他,说:“也许,他需要一场恶斗。”

女子走到曾傲身后,紧紧盯着他的长发,左手放在心脏位置,似在努力平复急跳的心。她喊了一声“曾傲”,他回过头来。她猛地一震,随即倒退了几大步,那颗心似乎要从胸腔里狂跳出来。

也许,她从未见过一个俊美男子披散头发的样子;也许,她从未见过这样憔悴的男人;也许,她从未见过男人眼里有如此深的哀痛与凄凉……那电光石火间,她浑身酥麻,双腿发酸,脸孔绯红,呼吸急促。

曾傲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子,整个人神游太空一般,有些痴,有些傻,有些梦幻。

女子道:“你就是大夏国的左丞相曾傲?”

“唔。”他本能地应着。

“你原籍安徽吗?”

“嗯?”

“在安徽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给财主家放牛为生。财主家有个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她缓慢地讲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但这故事让曾傲的眼神空灵起来,好像进入到一个时空。女子看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财主家的下人抱着那小女孩要去山里埋了,遇到了小男孩,无巧无不巧的,那下人被石头绊了个跟头,小女孩摔在小男孩面前。下人抱起小女孩继续走,小男孩却把小女孩抱过去,说她没死。他狠狠地打了小女孩一个嘴巴,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曾傲的记忆之门开启了一条缝隙,出现了一座山,一个怀抱死婴的男人,一声清脆的啼哭……

女子泪眼迷离,嘴唇发颤,声音带着哭:“算命先生说小男孩和小女孩是天生的夫妻缘分,所以,财主抛弃门第观念,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雪儿……”他喃喃唤道,“雪儿……”

女子扑向曾傲,紧紧将他搂进怀里,嚎啕大哭:“曾傲!曾傲!曾傲!我总算找到你了,十几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曾傲!曾傲!曾傲!当年你离开的时候,说过会回来娶我的,结果你没有回来。我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我也快死了,你也没有来救我……曾傲!十几年了,你到底藏在哪里啊?”

说着,她不等他回答,眼泪鼻涕糊了他的脸,嘴唇却侵占了他的唇,在他还懵懂的时候,已经将他吻了个四季开花。这是情感的爆发。对女子来说,他们是未婚夫妻,十几年的寻找终于得偿所愿,他是她的,前世今生都已注定。

曾傲孤寂的心突然得到如此温暖,他迷蒙而又迷失,记忆之门已打开,他的思绪还在十几年前,脑海里出现的是他的未婚妻——一个十岁的漂亮女娃娃。他执拗而无情地离开了家乡,只留下“回来娶你”的誓言。

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啊,而且是火山爆发般情感热烈的人,她的怀抱让他的心有了依靠,她的体温让他冷寂的心暖和起来。但是,如此热烈地拥吻,是梦,是幻?

女子的目光陡地看到了墓碑上的字,“爱妻叶青”四个字太刺激她了。她甩开曾傲,愤怒尖叫:“你娶了别的女人?曾傲!你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娶别的女人?爱妻叶青——我算什么?我苦苦找你十几年,我算你什么人?”

“她死了。”他嗫嚅着,一副软弱无比的样子。

“死了也不可以!我才是你妻子,我才是!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我不许你娶别的女人!”她飞起一脚踢翻了墓碑,粗暴地将曾傲抓起来,再一次霸占了他的唇,将他更紧地搂着,吻得他几乎窒息。

然后,他虚脱地倒在地上,她顺势倒下,扑在他胸口,继续亲吻。直到吻累了,伏在他耳边,流着泪,笑了。

那三个人看呆了,看傻了,也看迷糊了。

戴崇定不知是第几次到曾傲在重庆的旧居里来,每次都是他一个人,这一次,他带上了儿子戴寻亮。曾傲这座府邸,既不巍峨也不豪华,看起来就像一座普通有钱人的宅邸。这让他不能不承认,曾傲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心里装的,是与明玉珍的君臣之义、朋友之情,以及大夏国未来发展的出路。

人去屋空,这座院子显得特别凄凉。

曾几何时,这里车水马龙,大夏国的达官显贵以得到曾傲一杯茶喝而荣耀,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没多久便是穷苦百姓蜂拥而来,然后有秩序地分领到礼物。得到礼物的人都知道官员们共同救助穷人,只是将物品集中到曾傲府上,送礼的人则免除了贿赂之嫌,越发受百姓爱戴。

曾几何时,明玉珍纡尊降贵驾临这里,和曾傲一起吃普通人家的食物,君臣秉烛夜谈,常常通宵达旦。小皇帝明升也依赖曾傲,一遇到大事,只要曾傲不在身边,就会迫不及待来这里要主意。

曾几何时,戴崇定与曾傲政见不合,朝堂上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下朝后,曾傲总会主动到他府上沟通。为了得回好名声,有时候,他不得不抢先一步到这里来跟曾傲沟通,变被动为主动。

……

对于曾傲,戴崇定一直是既欣赏又嫉妒,既喜欢又怀恨。曾傲比他小整整一轮,但他为人处世比他大气,眼光比他看得远,考虑问题比他透彻。曾傲胸中装着中原大地数千年历史,任何时候,都可以用历史典故做镜子,映照当下问题,寻求解决之法。

也许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心理作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萌生了铲除曾傲的念头,大夏国只能是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偏曾傲名声太大,威望太高,不管他如何努力与戴崇定修好,他都固执地将他当成了平生唯一的敌人。他接受不了两人一同走过时人们对曾傲的欢呼,忍受不了曾傲可以用玄术为百姓消灾解厄的本领,容忍不了明玉珍父子两代君王对他信任感的一次次降低。

戴崇定的府邸豪华气派,元帅府是重庆城一道靓丽风景,反衬得曾傲这座宅邸寒酸极了。他不要曾傲如此收买人心,于是撺掇小皇帝明升要给曾傲修建一座比他府邸还要豪华的府邸,结果曾傲以离开大夏国相挟,迫使小皇帝打消念头。曾傲不愿劳民伤财为自己享乐,戴崇定却要他走向享乐世界,曾傲越是无私无我,越显得他自私自我。

相比于民间各处开始流行的瘟疫,重庆城里还不那么明显,当各地方官派人送来公文时,戴崇定心里惶急。但比起瘟疫来,他更想得到曾傲绘制的城建图。曾傲家里除了当初明军闯入打翻的东西,其他都保持着原样。他每次来后在曾傲卧室里仔细寻找,都没有城建图的下落。

戴崇定父子再次走进曾傲卧室,仔仔细细又翻找了一遍,想发现某个机关,结果还是失望。戴崇定在曾傲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来,扫视着屋子,眼前浮现起曾傲坐在这里沉思的画面。他想不明白,年纪轻轻的曾傲,怎么那样有定力,又怎么那样有智慧?

戴寻亮催促父亲离开,因为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氛,或许是这院子里死过人,或许是曾傲那神秘莫测的玄术,他总感到脊背后面凉飕飕的,父子俩越是不说话,越是觉得阴森森的。戴寻亮二十一岁,比曾傲小十岁;戴崇定四十三岁,比曾傲大十二岁。这格局的确充满诡异,不管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他们都不是曾傲的对手,如果不是暗中投靠了朱元璋,如何有今天的变数?

“爹,我们走吧,别找那张图了。”戴寻亮又催促道。

戴崇定没有动:“不,必须找到,就是把这座房子翻个个儿,也要给我找出来。”

“说不定曾傲带在身上呢。”

“要是带在身上,上次我亲自去找他,他就不会是那副样子。我觉得,反而是我跟他要城建图,提醒了他这个事。”

“找人重新绘制一幅就行了,何必非要他绘制的。”

“你懂什么?”戴崇定霍地站起来,“我曾经见过那幅图,但绘制不出来,因为图里充满玄机,除了曾傲,谁也看不懂。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为父当初看那幅图时,越是盯着看,越是脑袋昏眩,感觉图上那些盘根错节的线条,像条条毒蛇一样缠你的脖子。”说着,他在脖子处比画了一下,脸色都有些变了。

戴寻亮急忙扶住父亲,又低声道:“难道真像外界传的那样,那幅图关系着大夏国的命脉?但是,爹,就是按照那幅图修建了城池,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大夏国都灭亡了。”

戴崇定没有回答儿子,回到官邸后堂,丫鬟服侍他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戴寻芳闯进来说要去昌元县将曾傲绑回来,让父亲派给他几个人。戴崇定很不喜欢大女儿的粗鲁与急性,严厉地叫她待在重庆,说昌元县正闹瘟疫,别去送死。戴寻芳正是因为知道那里闹瘟疫才更要去将曾傲绑回来。

“芳儿,你死了心吧,他不会喜欢你的。”戴崇定规劝道。

戴寻芳气哼哼地冲走,反倒让戴崇定睡不着了。他丧妻多年,一直未续弦,不是没人肯嫁,而是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跟曾傲的争斗上了,需要的时候就去青楼酣畅淋漓地耍一回,花点钱了事,倒也干净利落。但是此刻,他眼前浮现起一个女子的姣好面容,女子虽不是闭月羞花之貌,但那股柔情与英气相互融合的气质,深深地打动了他。

也许快了,心仪的女人就会成为他的新夫人,不但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巩固现在的地位。这孤灯孤枕的日子,原先一直不觉得凄凉,现在想来,凄凉极了。一个成功男人的身边,怎么可以没有与他分享一切的女人呢?

听说古佛山可能有珍稀药材,于是,曾傲执意要亲自到古佛山采集。古佛山是昌元县最高山峰,山脉绵延上百里,那里气候温润,据说这场干旱对那里影响不大。因为瘟疫闹得厉害,曾傲要刘云湛、万祥、凌采和离开万灵村,免得死于非命,但他们都不肯走。

蓝沁雪更不肯走,不管曾傲同不同意,她都堂而皇之住进了叶家,叶家的小屋住不了这么多人,刘云湛三人便在堂屋里打地铺。叶紫给曾傲在叶天坤房里搭了个铺,自己就和蓝沁雪同住了。

蓝沁雪的出现,对曾傲来说像梦一样,不管她多么热烈,他都关闭了情感的闸门,心,依然走不出妻儿惨死的阴影与悲痛,忙碌的日子化解了他心头的创痛,但蓝沁雪的激情让他渴望也让他畏惧。他不明白,当年温柔可爱的小女娃,为什么现在如此外向,毫不掩饰对他的情感,不顾任何人在场,想抚摸他的时候一点不回避。分离了十几年,当年年少无知啊,她的情感怎么来得如此猛烈?

蓝沁雪所表现出的,就是一点:曾傲是她的男人。她强势、霸道,眼里没有别人,只有曾傲。

曾傲不想理她,为了躲她而去妻儿坟地,带着复杂的心情重新安放墓碑。蓝沁雪追踪而来,也许知道自己错了,于是将他扯开,运用武功,飞身站在墓碑上,将墓碑恢复原状。曾傲惊骇于她的武功,能一脚将墓碑踏进地里,又连续踩紧墓碑旁的泥土,令墓碑纹丝不动,女人这样的功夫,他很少见到。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从背后抱住。她立刻认错:“曾傲,我错了,我不该跟一个死人吃醋。这么多年我们没有联系,你都三十几岁了,娶老婆也没什么的。我不该发脾气,以后不会了。”

“分离都分离了,何必再来找我。”

“我发过誓的,此生只嫁曾傲,否则,我就当老姑娘。”

其实,她已经是老姑娘,二十五岁了,而他的亡妻叶青,才二十三岁。

又比如,她将一张三百两面额的银票给曾傲的时候,看他不肯接,恼火地吼:“你们原先的银票都不能用了,不是要钱买药材吗?”发火的时候,她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会燃烧,不要她给的东西,就有被她“生吞活剥”的危险。

因为忙于照顾病人,曾傲要绾起头发,蓝沁雪却不让,强迫他披散头发,甚至给他买了一件飘逸的长衫来逼着他换了。她甚至也不顾忌男女有别,他不肯换衣服,她强行将他拉进房间给他脱衣服,唬得他赶紧乖乖地换了。

等他换好衣服,她冲进去搂着他腰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娇媚地说:“我喜欢你这样打扮。我从来不知道男人可以这么魅气。”

他低吼:“男女有别,注意点。”

“你要不喜欢我,当初干吗不一掌拍活我?”她迅速翻脸,仰起脸,“好,你再一掌拍死我吧。”

曾傲盯着她那张美丽、英气又含着风霜的脸,拍得下去吗?尘封的记忆闸门已被打开,是说关就能关的吗?少年时代的美好怎能忘记,临别的誓言怎能忘记,曾经的牵挂怎能忘记。

曾傲必须接受三个兄弟的保护才能去古佛山,他坚决不要蓝沁雪跟着,但她还是要去。古佛山山高林密,有野兽出没,蓝沁雪这样霸道的女子,怎么可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去冒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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