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必追的年度好书《影子照相馆》,又甜又虐超过瘾!

影子照相馆 的主要出场人物是暂无,是网络作家佚名创作的题材小说,这本书机构严谨,文不加点,暂无的内容简要是:序幕记忆是最不真实的真相,杂质太多了。它记载着一切真实和虚伪,却不曾贴上哪怕一个标签。我独自站在十字街口,人群从我身边经过,却视我如空气,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来问候我这个异乡人。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来自哪里,又为何会来到这里。我失忆了吗?还是,我本来就没有记忆。这二者之间有区别吗?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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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照相馆》精彩章节试读

序幕

记忆是最不真实的真相,杂质太多了。它记载着一切真实和虚伪,却不曾贴上哪怕一个标签。

我独自站在十字街口,人群从我身边经过,却视我如空气,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脚步来问候我这个异乡人。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来自哪里,又为何会来到这里。我失忆了吗?还是,我本来就没有记忆。

这二者之间有区别吗?有的。失忆的人,追寻的是过去,而没有记忆的人,着眼的只有未来。截然相反的方向,怎么可能会走出一条路来呢?

我被人群带动着,略微僵硬的脖子指挥着眼睛观察周边的建筑。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熟悉的道路,建筑,甚至还有熟悉的人。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熟悉的。可是,都熟悉,偏偏却都记不起。

我脑子里突然迸出了一个“家”字。对,我的家应该就在这里。我举目四望,人潮涌动,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脚步漫无目的地踏在厚重的青石板上。青、灰、白铺满了整个城市,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抹绿色,我立即靠了上去,想从压抑之中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也不知谁这么好心,将一盆长着白色花瓣的花摆在自家店铺门口的木架上。淡淡的香气改变了店门口这片小小空间的氛围,甚至影响到了经过这空间的路人。

我呆呆地看着这盆花,不愿意再转头回到刚才的死寂中。就在这个时候,花后面虚掩的店门打开了。一个小女孩从门里面走了出来,她的手上拿着一把五彩斑斓的彩虹伞。此刻,她正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看看她的小脸,又看看她的花雨伞,顿时感觉我的世界鲜艳了起来。

小女孩见我直盯着她,羞涩地抿了抿嘴。我试着动了动我僵硬的脸,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笑容很快有了反馈,她的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速度慢地,甚至将整个时空都拽地慢了下来。我心里第一次涌起了愉悦的感觉。这种愉悦,是那种在心里铺了一层砂糖似的愉悦。我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不愿开口破坏这愉悦的沉默。反倒是小女孩先开口了:“叔叔,你也是来找东西的吗?”

“嗯?”我有点疑惑。

她用足力气将伞举起,指向这家店铺的招牌,顽皮地回头冲我一笑。老旧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古州失物招领处”。

我盯着这块木头牌子,久久没有动弹,却不料小女孩把伞一放,直接把我拽进了那扇木门后面。木门后,一股霉味迎面而来。这味道应该是堆在两边墙角的杂物散发出来的。再朝前一看,正对木门的柜台后面,一道逼人的目光向我射来。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耸了耸鼻梁上的眼镜框,正上下打量着我。

小女孩小跑到柜台后面拉着老头的手说道:“杨爷爷,这个叔叔掉了东西。”

老头慈爱地看着小女孩,又转过头盯着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

小女孩也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我。

那一天,如果你从古州镇的北街走过。你会看见,在失物招领处的屋子里。一个男人,站在屋子正中间,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

屋子里,唯一的色彩,是一把花雨伞。

第一章

我就这么走进了古州,不露半点痕迹。

失物招领处的老头收留了我。现在,我也和那些堆在屋子角落里的衣服,扫把一样,成为了等着别人来认领的杂物。我没有和老头说话,就那么站着。毕竟,一个杂物,哪有和人说话的资格!

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门外,天色慢慢变暗。老头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站在柜台后面看着我。我知道,我该走了。不等他说话,就径直走到了门口,站在那盆白花旁边,呆呆地看着人渐稀少的街道。夕阳,给这个世界洒上了一层绝望的暗红色。

老头拿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锁好门之后也没有看我一眼,直接就走开了。大约也就五六步,他的拐杖没再向前。我好奇地看着他。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把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杵,扭头直勾勾地看着我,问道:“你今晚就打算一直站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我低下了头。

“造孽啊。来吧,我带你去找个能帮忙的人。”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十字街口走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马拔腿跟上了他。

走到街口,又折向西走了大约五分钟后。他在一个铁门前面停下了脚步。大门已经关上了,我跟着他从旁边的侧门走了进去。一个年纪稍小的中年胖子从侧门旁的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

“老东西,所里都下班了,来干吗?”那中年人微笑着问道。

“我来找我儿子,怎么,你要拦我啊?”

“嘿,你个臭老头,有个儿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啊。去去去,小杨在档案室整理文件,赶紧去,找完陪我下几盘棋。”那中年人笑得更好了。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只是那么一眼,目光却黏在了我身上。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无奈之下只好迎上了他的目光。可能是发现我没有跟上,招领处的老杨转过头看了看,却发现我和那个中年人都呆站在那里。于是折回来,问道:“老马,你搞什么鬼?别吓着人家。”

那个叫老马的胖子皱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说道:“不可能啊,你怎么又来了?”

“又”,我一听,脑袋瞬间就膨胀了起来。“又”这个字,只能用在那些拥有过去的人身上,其本身就带有第二次的意思。而对面的这个人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用了“又”这个字。说明这个叫老马的人,肯定见过我,知道我过去的事情。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

老杨见事情不对,上前一步问道:“老马,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后生?”

老马没有理会他,而是朝着我试探性地问道:“五年前,你来过古州,你还记得吗?”

五年前,我连昨天的事情都不记得,更何况五年前。

老马把我和老杨带进了他的值班室。他背对着我们喝完搪瓷大茶杯里的水,转身叹道:“怎么说呢,五年前,我还在搞刑侦,有一天上班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走进了派出所的院子里。那个时候,我一看他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呢?”他吐出一片茶叶,接着说道:“古州就这么大,镇上的人我几乎都认识,可是一个陌生面孔以那样的精神状况出现,让我很警觉。我把那个人带到办公室,问了他半天的话。他愣是不开口。你想啊,他又没报案,我突然把他拉到办公室里一顿审问,人家才觉得莫名其妙呢。我也觉得自己多心了,就摆摆手让他走。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告诉我,有人追杀他。”

我的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老马往自己的茶杯里倒满了水,也不理睬我们的表情,吐了一口痰,继续说道:“他告诉我有人追杀他,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了。你说一个外地人被人追杀,为什么要跑进我们镇子的派出所报案呢?”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有什么奇怪的?出了事情不应该找警察吗?”

老马咽了一下口水,答道:“找警察,是不错,可问题是,他居然跑进了古州来找警察。古州四面环山,出镇子只有一条山路可走。那条山路不好走啊,有一大段路都是临近悬崖的。镇上赵师傅开车也得六个小时一趟。他一个外地人,跑这么远的路,跑进这个被困在山里的小镇子报警,不奇怪吗?且说我还能帮他,万一我帮不了他,那么追杀他的人不就轻而易举地把他给堵在古州这个死胡同里了吗?”

我身边的老杨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

我盯着老马问道:“那你是怎么帮他的?”

这个时候,老马沉默了一会儿,突出的喉结抖动着,缓缓说道:“当时,他不知道谁要追杀他,也说不出追杀的原因。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而已。接下来我又问了他的一些信息。除了姓名和年龄之外,其余的一概不记得。本来我想让他走,可是他在古州无亲无故,而且我担心真的有人会对他下手。所以我就先安排他住了下来,找了一个大夫给他看病,大夫说他脑子没什么问题。我看也是,平常吃饭、睡觉、做事都和正常人一样。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先安排他住在招待所里。但是几天之后,我再去招待所喊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说完,老马就直直地看着我,不再说下去。我明白,老马口中的“他”,就是我。故事的发展也很简单,五年前离开古州的那个人,在五年后,又回到了古州。老马的话给了我很多信息,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年纪。我有代号,我不再是那些堆在墙角,没有名字的破旧杂物了。

老马背对着我,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你真的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你可要考虑清楚,如果你不要这个名字,就可以推翻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但如果你执意要知道的话,那你,也要承受这个名字过去的一切故事,包括,那个还没有被证实的追杀。”

我站起身来,慢慢地回道:“五年前,我被人追杀到了这里。五年后,我没有半点记忆,却依然回到了这里。你觉得,我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一直没有吭声的招领处老杨冷不丁来了一句:“老马,你确定他就是五年前来古州的那个人吗?”

老马回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长相是一模一样的,但是还不够,真正让我认出来的,是眼神。那种空洞,我这辈子只见过两个人有,其中一个,就是你。蓝棋生。”

我惊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

那个傍晚,小屋子里再也没有人说话。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是蓝棋生的故事。

蓝棋生的故事,从五年后的今天开始。

这一天,我28岁。

第二章

雨水顺着房檐缓缓滴落下来,路上的行人纷纷收起了自己的伞,将其作为拐杖,好让自己不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跌倒。古州,依然是青色的建筑,青色的地面。一场大雨过后,雨水冲泡着整个镇子,散发出恰如我面前杯中茶的清香。我坐在茶馆的二楼,却沐浴在溢满整个镇子的茶香中。

医院是昨天老马带我去的,据老马说,那个大夫是五年前给我看病的那位。五年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就像我没能记住她一样。这里看病的流程很简单,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又拿着手电筒照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最后的结果也很简单:没什么大问题,回去休息几天,多喝点水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那栋弥漫着药味的三层楼房,不知所措地看着医院两侧爬满墙壁的绿色藤蔓。蹲在一旁吸烟斗的老马见我出来立马站了起来,刚想问什么,就看到了我失望的眼神。于是他不再说话,撑着那把生了锈的大黑伞跟着我走进了雨中。是不是因为没有记忆,所以观察力特别敏锐?我分明看见了他的脑袋两侧,长出了前几天还没有踪影的白发。

我的确没有了记忆,但我相信之前的生活经历一定在我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好让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包括吃饭、睡觉以及正常人该有的羞耻心和愧疚感。这几天老马一直在陪我,我住在他家,和他一起吃饭,却没有付出一点报酬。老马这样对我只是因为我和他的人生曾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集。试想一下,五年前,如果老马没有遇见我。那么现在的我,就会像茶楼下的那个乞丐一样,在刚才的那场大雨中,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骂天骂地。

想到这,我不禁抬起头,默默地看着老马,我要把他的脸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为的就是下次走丢了之后,再次见面时,我能先喊出老马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回报给老马的。

老马的脸被缭绕的烟雾遮挡着,忽隐忽现。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了,但是他没有回头看我,而是朝楼下努了努嘴。我转头朝楼下看去。一帮孩子正在路上嬉戏打闹,其中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姑娘特别显眼,因为扎辫子的头绳是红色的,所以在整片青色中独树一帜。此刻,她正用她的双手鞠起路边的积水,奋力地朝她的同伴泼去。同伴们也不甘示弱,开始还击。路面上顿时乱作一团。那些积水被泼到了阿婆的裤脚上,阿婆露出了两颗大门牙;又泼到了墙角边的乞丐身上,乞丐也跳进雨后的街道和孩子们玩作一团。于是,整条街都活了起来。

老马看了很久,终于说话了:“你现在就和这帮孩子一样,什么牵挂都没有,一身轻松。”

我又望向他,以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力道点点头。

老马又接着说:“可是他们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开心。你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烦恼。人和人呐,真是不一样。”

我揣摩着他的话,久久没有回答。

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可是蓝棋生,接下来的路,你又该怎么走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是无话可说了,停顿了一会儿,我又接着说:“可是,老马,我这次想留下来。我总觉得,古州这里,有什么人正等着我,或者他正在来的路上,我得等着他。”

“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

“就算是吧。”我抿了一口茶说道:“哪怕那个人在追杀我,我也要在死之前弄清楚我是谁,死个明白。我现在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没有一点方向。我觉得周围都是路,但是却不知道该走哪一条。我要留下来,老马,我希望你能帮我,我要留下来。”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茶馆里的人不停地在这段沉默中起身坐下。残茶泼去,新茶续上。

直到老马烟斗里的烟丝都吸干净了,他才又一次开口:“蓝棋生,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留在这里。古州是一个什么地方?说白了,是一个没人管的镇子。这里住的什么人?都是些被外面世界丢掉的人。这里说是一个镇,其实就是一个废品站。你一个年轻人,何苦留在这里,出去吧。”

“老马,为什么你一直在赶我走。”我的声音一下变大了许多,我没有理会他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我。五年前,我被人追杀到这里。五年后,我没有一点记忆,但我依然走到了这里。如果我这次出去,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个五年?”

我的声音惊动了周围的茶客,他们顿时安静下来,剥着花生看向我们这桌。老马眼睛一瞪,对着一个离我们最近的茶客笑骂道:“看什么看,张皮子,李家寡妇还没看够,想找男人了?”

周围的茶客,包括那个张皮子都笑了起来,纷纷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茶馆又回到了三两成群大声争论的嘈杂中。

老马重新装上烟丝,笑道:“你看看你,年轻人,说话不要急嘛。我也是为你好,你要不听,就随你。不过,你想清楚了,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万一真的有人想对你下毒手,你待在这里,就等于是找死。为了查清自己的身份,要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我盯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如果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活得再长有什么意义?

“好,蓝棋生,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要是后悔了,那可怨不得别人。”老马的语气同样很坚定。他接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不管你是哪尊佛,既然让我老马碰到了,那也是咱们的缘分。你放心,我一定在古州把你安顿好。不过我老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里养不起一个闲人。你虽然记不起事,但这几天我看你脑子还好使,手脚也没问题。你得出去干活,自己养活自己。”他一口气说完之后,敲敲烟斗,对着伙计喊道:“小李,结账。”

第二天一大早,老马就带着我逛遍了镇上的所有商户,一家一家地问需不需要伙计。

镇子很小,四周都是山,高大的自然屏障将这个小镇子围在中间的一块几近于正方形的平地上。东西和南北走向的两条主街将古州平均分开,两条主街的交汇点就是镇子的中心,也是镇子最大的十字路口。整个镇子被分成了四块。老马说靠北的两块街区是上街,西边的是上西户,靠东的是上东户。同样的,西南的那块是下西户,东南的那块是下东户。镇子的商户主要集中在东街和上东户,所以我们主要的活动范围就在那块。

镇子虽然小,但是很热闹。我们边散步边聊天,慢慢悠悠地问完所有的商户,才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而已。当我们穿过上东户的一条街道时,这里的冷清让我很疑惑。我不禁问道:“老马,怎么这都没有人?”

老马回道:“这是古州的‘辣骚一条街’,晚上才热闹呢。”

我疑惑地摇着头跟着老马走了出来,正好走到主街。朝东没走多久,就到了镇子口。古州的土庙就坐落在镇子口的东面。和庙隔街相望的是镇子的车站。那是一块绿色帆布搭起来的棚子。老马说每天只有唯一的一班班车通往镇子外面,一个来回十二个小时,道路凶险,之前许多司机都出过事,但是唯独这个姓赵的司机,不知是因为老天眷顾还是技术过硬,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听老马说到这里,我心里不禁一沉。空无一物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幅这样的画面:茫茫群山之中,一辆破班车孤独地行驶在崎岖的山道上,尽全力维持着这个决意要与世隔绝的镇子和外界的联系。孤独,这两个字,被深深地打进了古州镇的骨血之中。

想到这里,我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脑子里面,逼得我只能换一个方向去思考。对啊,我恍然大悟,既然这趟车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交通工具,那么我有没有可能就是坐这趟车进来的呢?我有点兴奋,转过头去看老马。可是老马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站在车站那个用木头立起来的站牌前面说道:“你是不是以为赵师傅会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件事我前天就问过他了,他这几天都是空车回来,你不可能是坐他的车进的古州。说来也怪,出镇子的这段山路开车也得六个小时,中间没有一个村子,一户人家,要是仅仅靠双脚走进来,那得走上几天,中途还没有休息的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一直听着,也觉得事情很蹊跷。但是我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件事来,我立马问道:“老马,上次我进古州,是不是也和这次一样,没有坐车进来。”

“更奇怪的就在这里,五年前,你突然不见了,我心里放心不下,还专门跑到车站打听了你的消息。对了,当时还不是赵师傅开车。结果你猜怎么着,五年前,你是坐车进的古州,后来你离开了古州,却不是坐车走的。所以……”说到这里,老马停顿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我却急了,问道:“所以什么呀,你倒是接着说呀。”

老马叹了一口气,望着出镇的窄路说道:“所以,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怀疑,在这五年里,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古州。”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愣住了,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可能。”老马自己回答道:“古州就这么大,想藏一个外地人根本不可能。除非把你关在小黑屋里关五年,但如果是那样,你早就疯掉了,不可能这么正常地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况且,流落到古州的人,都很不容易,不会这么为难一个可怜人的。”说完,他一声不吭,背着手朝西走去了。

我脑子一时混乱不堪,关于我的信息越来越多,到底哪些是没用的,哪些才是有用的呢?我站在原地,想用力地从纷乱的线索中抽出一个线头,入神之至,竟忘了跟上老马。直到老马喊我的声音传来,我才迈开脚步。

回去的时候正是古州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我好奇地一边看着路边的小贩,一边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

老马家离派出所不远,走进上西户的一条巷子,推开木门,就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树,树下经常摆着一把藤椅,下雨的时候就会被老马提回院子后的房子里。

偌大的房子,原先只住着老马一个人。老马不快乐,这一点,是我这个未经世事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每次下班回家之后,老马就会提着那把破藤椅,在秋雨过后的落叶中,默默地坐上很久。我不敢去打扰他,只能坐在屋子里面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一定是有故事的,很可能他经历的事情,比我还要痛苦和无奈。可是和他相比,我又是幸运的,我有老马,可是老马,没有我。

这一天,沉默中,他突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接上了他的目光。他摆摆手示意我过去,我缓缓地走了过去,踩在那些落叶上,融入了老马的秋色之中。他望着那棵树的树干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么会收留你?”

我有点诧异地回答:“你想帮我,不是吗?”

老马笑道:“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我有点好奇,问道:“实际的理由是?”

“二十年前,我刚到古州的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窝囊。”

我听出来了他在骂我,但是又好像不是真的在骂我。于是我接着听他说道:“我和你有点相像,又有点不一样。我是来古州避难的,避心难的。我进来的时候,古州还没这么热闹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那棵树的树枝,开始回忆起来:“没来古州之前,我也是个警察。因为得罪了道上的人,所以有风声传出来说有人要买凶杀我。我带着我老婆本来想出去避避风头,结果就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坐的小三轮被撞了。我老婆坐的位置正好就是车撞过来的那一边。我抱着我老婆送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在我怀里断气的。我猜她闭眼之前肯定想和我说什么,可是我一直忙着跑,连她最后一句话都没听到。”

“所以你杀了那个人,然后逃进了古州?”我迫不及待地猜测道。

老马点燃了烟斗,苦笑道:“杀人?我杀谁呢?那个开车的司机,还是我认为是幕后主使的那个人?”他摇摇头,继续低语道:“再说了,杀人是犯法的。我可找不到替罪羊来顶包。人活着,总有很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叹道:“你也真是可怜。”

老马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但终是没有掉落下来。他苦笑道:“可怜?”他摇摇头,猛吸了一口烟说道:“说到底,我就是一个窝囊废。有这个局面也是我活该。我救不了我老婆,也不能替她报仇,更没脸见我丈母娘他们。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有一天,我难得清醒了一会儿,我坐在床上告诉我自己,我必须要离开那里,越远越好。否则,我这辈子都会被困在那件事当中。后来,不知道谁告诉了我古州这个地方。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来了这里。人是脱离了,可是心啊,始终忘不了啊!你还记得我说过,这辈子只见过两个眼神空洞的人吗?一个是你,另外一个,就是二十年前刚到古州,我从镜子里看到的马端午啊。”

我很同情他,像他同情我那样。但是我很疑惑,疑惑他为什么会将这些告诉我这个陌生人。我毫无顾忌地问了出来。

老马听完之后,突然换了口气,骂道:“你个兔崽子,警惕性挺高啊。”他站起来看着我接着说:“没错,这件事情,我谁都没说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心里的这些话就是藏不住。必须要说出来不可。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有些人,一辈子见面,仍旧陌生。但是有些人,才见过一次面,却好像认识了一辈子。文绉绉的,但还是有点道理。”

秋风中,我和他相视一笑。我笑,是因为被他的话逗乐了。他笑,应该是为了掩盖住自己的某些情绪。

人的脸是个好东西,贴上了这块皮,便能藏住你所有的喜怒悲愁。

第三章

环境能悄无声息地融化一个人。

关于这句话,最好的例证,就是我和古州恰到好处的衔接。每个人都要和时空连接。只是我,恰好是在这个时间,被安排拼接在这里罢了。

镇子很小,但也是因为小,所以亲近。镇上的人都知道,派出所看门的老马,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伙子。于是,好心的古州人开始给这个小伙子送东西。卖米的送米,卖鸡蛋的送鸡蛋,卖衣服的送来了几件防寒的衣服。

老马说:“小蓝,你真是好福气。也就只有在古州,才这么有人情味。”说完,他指了指那一袋大米,接着说:“就这些米,足够你吃几个月了。”

我咀嚼着这句话,没有回答。在我的潜意识里,如果我碰见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帮他。但是,为什么老马却说,只有在古州,才是这样。那么外面的世界,到底又是怎样的呢?我没有深入地去想,因为我是幸运的,漂泊到了一个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而幸运的人,总是不愿意深思为什么自己如此幸运。

我在这里扎根了,镇子上的人见到了我,会笑着和我点头。有几个老奶奶,见到了我,甚至拉着我的手,边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边用袖子抹眼泪。我好像成了悲剧的代名词,但是那又怎样,就像老马所说,古州已经好几年没有陌生人进来了。我的出现,给整个镇子添加了一种新的情绪,无论悲喜。

老马找了派出所的领导,看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领导很想帮我,但是派出所里的确没有适合我的岗位。说完领导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老马说:“镇上不是缺司机吗?干脆让他跟着赵师傅学开车,这样也是一份工作,赵师傅也不至于太苦,两全其美啊。”

老马笑着说:“李所长,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李所长接着说:“那行,你再好好想想。”说完就走了。

我兴奋地对老马说:“对啊,老马,我可以去做司机啊。”

老马笑着看着李所长走远,然后立马沉下脸,抖动着胡子,压低声音对我说道:“可以个屁,那是什么工作,镇子里有多少师傅在那条路上出过事,你知不知道。你那是去送死。”说完,他双手一背,黑着脸走回了值班室。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我发脾气。

我看着走远的李所长,又看着生气的老马。一种无奈之感,慢慢升起。

我低着头跟着老马走进了值班室,想看他,又不敢看他,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下午。一个大妈提着一只刚宰好的鸡,找到了老马说:“老马,我听隔壁张婆婆说,你儿子来找你啦。你看看,你在古州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儿子。呀!在这呢,都这么大了。”

说到这里,大妈走过来,热情地拉着我的左手,然后又将那只鸡塞到了我的右手,接着问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让我不能用语言来回答的问题。我只好一直点头。说了大概十分钟,大妈站起来,对我说:“我还有事,就不坐了。有空去大姐那儿玩。”

我恍惚着,又点了点头。接着,大姐又转过头喊了喊正在窗口吸烟斗的老马:“老马呀。真是好福气啊,你看你儿子长得多像你。这次来啊,肯定是接你出去享福的,你的好日子来啦。对啦,走的时候,别忘了和我说啊,我和雷子去送送你,顺便啊,你那张椅子,记得给我留着啊……。”又是一大堆话,等她走了之后。我和老马都愣在了原地。我俩眼神一对,不禁都笑了出来,刚才尴尬的气氛得以缓和。

没等到下班,老马就拉着我偷溜去东街的酒铺里打了一斤黄酒,然后又急匆匆地赶回家。我还没来得及坐下,老马就冲着我喊道:“别歇着,来厨房帮我打下手。”

悬在半空的屁股只好不情愿地挪到了厨房。我看着老马麻利地把整鸡剁成鸡块,又切了蒜和辣椒之类的调料,然后点火热锅,倒油,下调料,倒鸡入锅,倒上一点黄酒,用盖子盖住锅。也不知等了多久,当老马看见身后的我时,惊讶地问道:“你进来干吗?”

我一惊,心想:“难道老马也失忆了?”

老马仿佛醒悟过来,拍着脑袋大骂道:“我这狗记性,是我喊你进来的。我喊你进来是想干吗呢?”说到这里,老马又一拍脑袋,边揭锅盖边骂道:“盐,哎呀,我喊你进来是想让你提醒我放盐啊。”

锅盖一开,香味就溢满了整个厨房。味道散发地很慢,老马就在这慢慢褪去的香味中手忙脚乱。

古州每户人家的烟囱,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散发出这种味道。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味道,是家的味道。那些香味从烟囱溜走,却始终萦绕在这个小镇子的上方,和秋雾交缠在一起,成为古州悠然岁月的嗅觉记号。

微凉的庭院中,我和老马已经摆开了。桌上热腾腾的美食已让我无暇思考,不等老马说完话,我就夹起一块鸡肉塞进了嘴里。老马举在空中的杯子只得僵在那里。老马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说道:“原来我领了个饿死鬼回家呀。来,别吃了,听我说完。”

我放下筷子,吐出骨头,听着老马发话。

老马举着酒杯的手都有点发抖了,良久,才说道:“被你小子打断了,想不起来了。那就不说了,就为了这只鸡,干。”

“干。”我也豪迈地举起了我的白开水。

几杯黄酒下肚,老马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挑了一块鸡脖子,边啃边说:“你还真是我的福星啊。跟着你,有米,有鸡蛋,还有鸡肉吃。”

我呵呵地笑着,又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老马又喝下一杯酒,说道:“洪娟这个人啊,太精明啦。用一只鸡,就想换一把红木椅子。这买卖,和打劫有什么两样。”

我听完之后,又夹了一筷子不知名的野菜塞进嘴里,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这只鸡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老马听完笑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现在就开始分你我了,啊,真是有了鸡肉忘了爹。不过话又说回来,收你这个假儿子还真是挺有用的,最起码,我的下酒菜是不用愁了。”说完,又拿起一块鸡架子啃了起来。

听完之后,我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老马吃鸡肉时脸上满足的表情,我心里不禁叹道:只是一顿肉而已,就能让这个男人如此满足。假如没有之前的那些变故,他的亲人围绕在他的身边,那他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如果真是那样,那现在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肉,陪他一起哈哈大笑的人,也会是他真正的孩子。他身边空着的那个位置,会坐着他的妻子,这才是真正完整的家。

想到这儿,我突然有点伤感,我呢?

如果将我前28年的记忆铺满,坐在我面前的人,会是谁?

第四章

秋意越来越浓,古州的青石板和季节一起散发出丝丝逼人的凉意。

温度的变化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古州人的生活,集市上的叫卖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洪亮,给这个镇子增添了一种别样的活力。

这天早上,我穿着外套,习惯性地跟着老马到了派出所的值班室。老马到了之后,泡上一杯茶,就直接走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值班室里。

我已经习惯了老马的生活规律。他每天早上起得都很早,端着个空碗出去转一圈,回来碗里必定是装满东西的,只不过一进院就顺手泼在了水沟里。吃过早饭上班,先到值班室泡杯茶,然后出去转一会儿再回来。而我在值班室里待着无聊,就在屋子里瞎翻。我翻出来了老马的破袜子和一只拖鞋,还有几本封面被撕掉,但内容让人激情澎湃的杂志。当老马看见我把他这些压箱底的宝贝摆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时,黝黑的脸上霎时红了一片。他沉着脸教育我道:“年纪轻轻,不学好。”说完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书走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脸色又平静了下来,他语重心长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也不小啦,这些东西你的确也该学学。有句话怎么说的,对啦,孔圣人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性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但是,你现在毕竟是失忆了,脑子现在就像一片白纸一样。我老马不能让你从记事起,脑子里就是这些男欢女爱之类的玩意。不过呢,喜欢读书是好的,我带你去书店买点正经的书来看看。”

说完就带着我穿过西街,走进了下西户的一条巷子,左拐右绕,到了一家小店门口,门上有一块木头牌匾,依稀可见“古州书店”四个大字。书店不大,一股潮湿的味道始终弥漫在屋子里。屋里三排长书架,书架尽头的空地上堆着一些旧书。他带着我买了几本《三字经》、《论语》、《道德经》之类的书,然后就让我自己逛,看见想买的就拿。我走着看着,又拿了几本古隆的书,因为我觉得古隆肯定是古州人,我也应该看看古州人写的书。这对我了解这里,甚至探明自己的身世说不定有好处。后来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真是可笑。

买完之后,我在墙角的那堆旧书前面看见了老马。老马正蹲在地上,因为胖的缘故,他蹲的姿势有点别扭。看见我抱着一摞书过来,他连忙站起身,带我结账回去了。

老马在路上告诉我,多读书是有好处的,年轻就应该多学习。

我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尤其当我看到“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的注释,再对比老马解释时的一本正经,不禁笑了出来。当然,《三字经》之类的书很没有意思,反而是古隆的书,令我心潮澎湃。当然,里面的某些情节,比起老马的杂志,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陶醉在学习的喜悦之中。

这天,我正沉浸在小说里。老马突然冲了进来,把水杯往桌上一放,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老马兴奋地说道:“找到了,小蓝,找到了。”

我问道:“找到什么了?”

“工作呀,我给你找到工作了。”老马回道。

从派出所走到镇子的十字路口,然后向南走,就是下街。老马脚步很快,我加紧跟上了他。一直走到南街的尽头,然后再向东拐进了一条巷子。老马在靠近南街街口的那栋房子前停了下来。我气喘吁吁地站定了之后,抬头打量着这栋房子。这和古州其他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但不同的是,门上面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王氏照相馆。这就是古州的特色,所有的店名都很简单,像“老李面馆”、“老吴肉店”这样的招牌比比皆是。

老马走进门,里面是一个摆着柜台的大堂,他试探着喊了一句:“王老板?”

“恩,谁啊?”声音从后院传来。

老马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进去。我疑惑地照办了。老马又说道:“王老板,我是老马啊,派出所值班室的,找你有点事。”

大约五分钟之后,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和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就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一种熟悉的感觉不自觉地就冒了出来。

空洞,对,就是老马说的,空洞。可是却又不是那种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神的那种空洞。等老头走近了,我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神,不是空洞,而是隔绝和封闭。他的眼球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灰,遮挡住了所有情感的释放。再看他的脸,右脸全是疏松的皱纹,左脸的肉却聚集在一起。再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块伤疤。

见我没有说话,老马笑着走上前和那个老头搭话:“王老板,我是马端午。是我们镇上派出所的……”

还没有说完,那个老头就打断了老马的话,说道:“派出所,我没犯事吧?”说完,他又转过头打量着我。

老马一看他误会了,立马摆摆手,笑着说道:“王老板,你别误会,我就是个守门的老头。那个,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从茶馆的小李那里知道,你想招个伙计,有没有这回事?”

那个姓王的老头又看向老马,有点木讷地点点头,说道:“有,怎么了?”语调很平静。

老马笑着说道:“王老板,这件事,怎么和你说呢,我这有一个亲戚,来这里投靠我。我呢,想帮他找个工作。今天上午听到小李说你缺个伙计。所以就来看看。就是他,你看能不能留下来,在你这讨口饭吃。”说完,老马把我向前推了几步。

又是一番从头到尾的打量,只不过,这一次距离更近。那老头像看一个脱光衣服的怪胎一样看着我,让我很不舒服。终于,王老板开口了,他略带嘲讽地问老马:“他,是你的亲戚?你跑来这里骗我这把老骨头干什么,他不就是那个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古州的傻子吗?”

老马很尴尬,我很气愤。因为他戳穿了老马的谎言,而又实打实地道明了我的情况。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居然是一个傻子。我的愤怒涌入了双眼,透过潮湿的空气钉在了那个丑陋老头的脸上。

老马拍拍我的肩膀,对着我摇了摇头,笑着的脸也严肃起来了,他转过身说道:“王老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帮帮我,也算是给这孩子一个机会。但如果你不愿帮忙,那就算了,我就再找别家。”说完,老马就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老头。

时间停顿了一会儿,那个王老板的嘴角似乎泛起了一丝微笑。那段沉默的时间里,我不知道那个老头到底想了什么。只见他对着老马说道:“好。我答应你,这个小鬼可以留下来。不过,你要知道,我店里的生意一般。我招伙计,是想找个人帮我做一点杂事,拍照片的时候也能帮帮忙。这个小鬼的情况你也知道,什么都不懂,我手把手教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上手。所以,第一个月,我包他吃住,但是没有工钱。等第二个月,我看他干得怎么样,再决定给他多少工钱。”话语中商人的精明展露无遗。

老马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他的意思很明显,要我自己拿主意。可是,我能拿什么主意呢?虽然我在古州待了快一个月了,可是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概念。我害怕,害怕做了错误的选择,然后就会像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看向老马,眼里带着央求,我希望这件事让老马来决定。老马沉思了几秒,说道:“好,就这样,他明天来你这里干活。这件事多谢你了,王老板,那你忙,我们先走了。”

王老板用一个我几乎察觉不到的力度点点头,然后目视着我们离开。

古州昨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的地面湿漉漉的,而空气,是冰凉的。

老马和我一前一后地从南街走了出来。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快到派出所值班室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看着老马的背影,我问道:“老马,你就那么希望我走吗?”

“什么?”老马回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一大早你就火急火燎地拖着我去那个老头那里,那个老头那么古怪,你就真放心让我在那里工作?”说完之后,我感觉自己心里酸酸的。

老马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说道:“你也没有走远,还是住在一个镇子里嘛。至于王老板,脾气虽然古怪了一点,但是人没什么问题。唉,走到古州来的,都不容易,没有人会想害你的。以后有事,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嘛。”说完,他就走进了值班室。

我呆呆地站在外面,看着值班室,看看地又看看天。古州,是一个以青色为主色调的镇子。青色,不像红色那样富含热情,却又比冷冰冰的黑色多了些许人情味。不左不右,却又不冷不热。

老马专门做了一桌丰富的晚饭来给我饯行。

桌上少不了古州特产的黄酒。

老马喝着酒,夹起一口芹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人能这么伺候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说完他又喝了一小杯黄酒接着说:“可是你要知道,人总是要独立的。你得学会生存,生存你懂不懂?哪怕在古州这种破地方,你也是要学会生存的。你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你得靠自己。”

老马喝完酒之后,总是话很多。对于老马来说,能找到一个不会厌烦的倾听者,就是对他最好的“伺候”。

老马说着,也给我的杯子里倒上了一杯酒,边倒边说:“来,你也喝点。如果我有儿子,那我一定让他从小就学会喝酒。一个男人,不喝酒怎么行。”

我听他说着,默默把酒端到鼻子前面闻了闻。一种微甜的清香让我觉得很舒服。我稍微抿了一口,很清凉,很甜,于是我就顺势一杯喝了进去。坐在对面的老马显然有点惊讶,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一开始我不明白他笑的含义,才几分钟,我就体会到了。这种黄酒入口很舒服,但是喝下去之后,头会晕晕的。不是疼,只是晕。但好在我喝得不多,所以,只是有老马所说的那种“微醺感”。这种感觉,很舒服,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想法也变得很清晰。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道:“老马,其实吧,我来到这里,没有人愿意理我,也没人愿意帮我。你是第一个肯帮我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家人。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老马“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你还真不客气。我家都成你家了。不过你刚才说得不对,在古州,第一个帮你的,是失物招领处的老杨。这一点你要记住了,要没有他,你也见不到我。做人,不能忘掉别人的恩情。等你拿了工资,提上一点东西看看他去。记住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浮现出那天傍晚的情景,想起了那个略带慈祥的老杨。再看看眼前的老马和明天将要见面的老王。突然觉得,为什么在古州遇见的都是些老家伙。书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我本来就该属于这个年龄段?想到这,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酒后的思想,真的不是我自己能掌控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老马有意地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三杯酒之后就不再喝了。晚饭后,他帮我整理行李,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好像我要出一趟很远的远门。其实我的东西并不多,镇子上的人送的东西,我只留下了衣物和被子,其他的,都给了老马。老马整理得很仔细,所有的东西都帮我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看着气喘吁吁的老马,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一个人从空白到拥有,只需要一个月。要想得到那些身外之物并不难,只要这个世上有人真心对你,这些东西,你自然而然就会拥有。而我,这个人们口中的“傻子”,却如此幸运地得到了这颗真心。

我走上前拥抱了老马,力度很大,我开始哭出声来,声音也很大,我要让这段记忆嘈杂一点,嘈杂到我不能忘却。我看不清老马的脸,只是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了一面镜子前面,他扶我站好,缓缓说道:“棋生。人呐,过日子最怕的就是过着过着把自己给忘了,成了一副只会吃饭睡觉说鬼话的臭皮囊。现在,你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脸,记住自己的脸,别过着过着,就把自己给忘了。”

我专注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瓜子脸,高耸的鼻梁和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这都没什么特别。偏偏是那张嘴,似乎总有一种似笑非笑的弧度定格在那里,让我自己都觉得疑惑。我闭上眼,将这张脸慢慢融进我的心里。

我要在心里记住,从此以后,这张脸,就叫蓝棋生。

我回过头看着他,他此刻也看着镜子里的我。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我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他的语调很平静,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傍晚。

“棋生,这个世界总是会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人耗上一辈子,要把这些事情弄明白。但是,知道得越多,就真得越好吗?”

我摇摇头,又觉得不对,连忙点头。

老马接着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就要在古州扎根了,根扎下了,再想挪,就不好挪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老马知道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此刻的沉重氛围还是让我觉得不安。

我看看镜子里的我,又看看镜子里的他,说道:“既然决定了,我就不走了。”

他笑了起来,说道:“唉,离了家,好好照顾自己。时常来我这儿坐坐,陪我说说话。记住了,要是过去的事情实在没有头绪,就不要一门心思去想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把我推回房间,说道:“好了,不早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现在,赶紧睡觉去。”说完,他站在门外缓缓地给我关上了房门。

门悠悠地闭上了,门缝中,他的脸越来越小,我觉得他也离我越来越远。在门完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和他,就已经不属于一个空间了。

我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滑落。

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就已经令我撕心裂肺,几近崩溃。

可是,谁能想到,后来经历的离别,次数更多,痛苦,也更大。

第五章

第二天老马把我送去照相馆。

他坚持要扛着那个装着被子的布包。那个布包在他的肩上不停地晃动着,他只好两只手都用上,稳稳扶住,不让行李滑落。稍短的衣服向上缩去,露出腰间略黑的赘肉和深蓝色的内裤边。

和王老板寒暄了几句他就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或许是难过,或许,真的,只是难过。

悲伤的情绪没有影响到我眼前的这个老头。他就坐在大堂木头柜台的后面,一边吃着花生,一边看着我。

我也认真地打量着这个老头。

佝偻的身子,穿着一件土黄色薄棉衣,一条黑色长裤,一双老布鞋。脸上,盯着我的目光依然呆滞,只不过今天,他还戴着一副大大的老花镜。这个镜片,将他左脸的疤痕遮掉了一部分,使得他看上去,还算有那么点慈祥。然而慈祥掩盖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沉沉的味道。如果我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第一条,就是不要像他这样老去。

他吹掉手上的花生屑,开口说道:“自己转转吧。”说完,他指着进大门左手的那个楼梯。

楼梯是木制的,我试着踩了上去,比我想象得要稳。刚上二楼,就看见了一条走廊,向前通往二楼的小阳台。阳台用青砖围住了,上面长了不少青苔,看来那个老头很少上来。头顶上是阳台的雨棚,是用木头和瓦搭起来的。站在阳台上望去,穿过大片的稻田和菜地,就是古州的那道瀑布。稻子已经割掉了,只留下一捆捆黄色的稻杆,和绿色的菜地相间着。

我回到屋子里,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口左侧的木门。那应该就是我的房间了。我试着推了一下,门是紧闭的。我一用力,门就推开了。屋子很小,正对房门就是我的床,床的旁边是一个木头柜子,柜子旁边是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就搭在桌子上。这房间应该很久没有住过人,一股霉味始终在空气中飘荡着。我打开了床脚的窗户通风。窗外就是南街,我伸出头张望着,看见了来的路上,那个摆摊的中年女人。此刻,她正麻利地给别人的碗里舀豆腐花。

接着,老板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努着嘴巴指挥我四处走动。我也知道了柜台旁边的房间是他的卧室,后面是厨房,大门右边就是照相室。

我有半天的时间来打扫我的房间。我打扫得很认真,因为这是我的房间。不是别人施舍的,而是我自己挣来的。现在,我除了有老马之外。还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的老板。我,开始体会到“存在”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了。

东西收拾好了之后,我回到了一楼。老板依然坐在那吃花生,面前的花生屑飘了一地,我想着该做点什么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就找了一把扫帚清扫起来。青砖地面,花生屑容易飘到砖之间的缝隙当中,扫起来很是麻烦。

他看着我打扫,眼睛一眨,说道:“别做无用功了,等会儿我吃完了再扫。来,搬张凳子坐过来。”

我放下扫帚,搬了一张小木凳坐了过去,眼睛直盯着他。他慈祥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有点接受不了他的这种慈祥,但老板的问题还是要回答的:“蓝棋生,28岁。”

老板笑了起来,又问道:“家在哪儿啊?”

我摇摇头。

“都有哪些家人啊?”

继续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还是摇头。

老板这时严肃起来,说道:“这就奇怪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有点不高兴了,说道:“我进古州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名字和年纪都是老马告诉我的。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被别人叫成傻子啊?”说完,昨天的那一幕从我脑中闪过,我的怒气又翻腾起来。

老板摆摆手说:“我问这些也没别的意思。毕竟你现在是我店里的人啦,我总得对你有个了解。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就算啦,跟着我好好学,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看他的态度也没那么坏,于是点点头,眼睛却看向了门外。

那天上午,我就这么无聊地坐在柜台旁,和这个奇怪老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整个上午都没有客人。我开始怀疑这家照相馆存在的意义。这个镇子里的人,会有这么爱拍照吗?

大堂的摆钟响了十一下,老板起身走到后院去了,我也趁机溜到门口活动活动筋骨。跺着发麻的脚,我重新审视了这家店周围的环境。这家店的位置在南街的尽头,离店门口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台阶。顺着台阶下去,就是刚才我在二楼阳台看到的稻田菜地。只是这会儿我才看见了瀑布旁边的山坡上,有人影在动。我蹲在台阶旁边,想看清他们在干什么,但是直到老板喊我,我都没有看清。

往回走的时候,看见隔壁的光头小孩已经端着大蓝边碗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吃饭。我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了,赶忙朝厨房走去。

老板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厨房中间的四角餐桌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素面和两碗小咸菜,虽说简单,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饭后,我收拾桌子,到厨房后面的小院子里洗碗。

顺带着,也熟悉了一下后院。后院的西北角是一口水井,平常洗东西,冲凉,都在那里。院子的东北角摆着一些花,都说花是香的,但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从那里飘来。当时没觉得什么,还顺手摘了一片花嚼了起来。后来才知道,这些花都是老板精心侍弄的,就连肥料,都是自己提供的。

院子的正北面是一堵墙,正好和对面那户人家隔开。我借着院子东北角的几块石头爬上去瞧了瞧,发现那边院子里支着一个棚子,棚子里面是一个石头做的圆盘,圆盘旁边是一大筐豆子。我一下反应过来,应该是来的路上看见的,卖豆腐的那户人家。

一整天,店里都没有客人。我又在门前傻坐了一下午。这个景象和我后来看到的,那些生意不好,傻等着顾客的古州小妹很相似。

那天晚上,我在井边冲完凉之后,点着蜡烛哆嗦着走回了我的房间。我吹熄蜡烛躺在床上,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那缕烟在蜡烛头上直直地消散。

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水声,我的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不安,但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合理地解释。那种不安蔓延我的全身,就好像黑暗中有一只眼睛盯着你,你却找不到他在哪。我不止一次地怀疑我留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的潜意识里,似乎隐藏着我还没有发现的巨大谜团。那些谜团,正拖着我,走向一片极度黑暗的空间。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个晚上,心里还是佩服我当时的警觉。当然,如果我能预知后来在这里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安然度过那个夜晚。同样的,我也绝对不会留在这个镇子。

可惜的是,当我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已经陷得太深了。

第六章

老马说得很对,繁琐的日子容易将人埋没。

这半个月来,我跟着老板从做饭、拍照到打扫卫生,几乎是样样都学。我都快忘了我留在古州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

有几个晚上我跑去老马那里和他聊天。只要一说到关于我身世的话题,老马原本笑着的脸就会沉下来。他一再强调,不要心急,他正在帮我收集一切有关的线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老马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信息。但是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渐渐地对老马有些不信任。可是小小的古州,不信他,我又该信谁呢?

时间继续前行,繁琐依然。

直到这一天。

这一天的天气是阴天。这很好记,古州的天,大部分时间是阴天,剩下的时间,一半天晴,一半下雨。所以古州人编了一首歌谣:古州的天呐,阴天一半,剩下的一半,晴雨各占。

这天上午,我坐在店门口的竹椅上,仰望着天,看着天上密布的云,心里想着,那厚厚的云层里,会不会真的住了神仙。她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神仙下凡了。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直到老板喊我,我才反应过来,立马起身,心想,这个破镇子居然还有长得这么好的人。

姑娘穿着一件白底青花旗袍,乌丝盘起,露出一张小巧白皙却又略显稚嫩的脸,给人一种清秀的气息,用气息,是因为这种清秀是萦绕在她身边的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就像,就像是竹子的清香,不浓烈,却悠长。

我都忘了她是我的顾客,直到她轻声问道:“这是照相馆吗?我是不是走错了呀?”

我这才真正地回过神,将她迎进摄影室。在我调整机器的时候,她也正在选幕布。这里的人拍照很简单,选几块自己喜欢的幕布,往前面一站,摆几个漂亮的姿势,就行了。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修饰。

她选择的第一块幕布,正是一片竹海。她微笑着站在幕布左边,竹海旁的那条小路上。我微笑着看着她。倒数着“三、二、一”,在摁下快门的那一瞬,她笑得刚刚好。可惜的是,相机就在她最美的那一瞬,失灵了。摁下快门后,相机没有丝毫反应。我有点着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相机,又晃了晃,发现这相机好像出了故障。

姑娘脸上刚刚好的弧度开始僵硬。我赔着笑脸,冲出去赶紧找老板求助。老板拍拍手上的花生屑,接过相机看了两眼说:“有点麻烦,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去把我的工具箱拿来,进小门右拐黑色的那个。”说完,把腰间绑着的一串钥匙丢了过来。

我立马折回摄影室,把情况告诉了那个女孩。很显然,她的好心情已经没了。留下一句“下次再来”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快点。”老板的声音提醒了我,还得去拿箱子呢。

我转身走向了摄影室旁边的那扇小门。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扇门。之前需要找什么东西,都是老板自己来取,好像他有意地让我远离这里。我打开门锁,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不得不捂住鼻子,好在工具箱就在进门的右边。我走了几步,脚就踢到了。东西一到手,立马我就想走出去。但是,就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刹那。借助门外透进的丝毫光线,我突然感觉到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因为没有灯,我一时看不清,但老板那边催着我过去。我只好暂时把门带上,然而锁只是挂着,并没有扣上。

老板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修相机的手法依然娴熟,工具箱里的东西在他手上运转飞快。半小时过去了,他拧紧最后一个螺丝,试了试之后,交到了我手里。的确,相机又能拍照了。我有点佩服地看着老板。他正在将工具一件件放回箱子里,看我正等着他,挥挥手说道:“这个箱子就放在外面,省得下次修的时候又拿出来麻烦。”说完,他又弯下腰去,同时又问道:“门锁上没有?”

“嗯,锁了。”如此自然的谎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板收拾好,直起身,喘道:“那你去吧。”

我如释重负地拿着相机回到了摄影室。坐在凳子上,眼睛一直盯着那扇门。脑子里开始幻想,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活着吗?会伤害我吗?如果是活着的,那它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下活下来的?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老马说的,一个人不可能被藏在古州五年,而不被人发现。为什么不可能?像这种小黑屋就是一个极佳的场所啊。想到这,我感觉一张冰网将我慢慢紧缚,冰冷又绝望。我甚至开始猜测我会不会就是被关在这样的小黑屋里,没有阳光,甚至阻绝新鲜的空气,而且一关就是五年。我越想越怕,有几次直接站起身来想把锁给扣上。但我终究还是忍住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推着我,走进那个黑暗的空间里。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老板洗完脸就进房去了。古州没有夜生活,更不用说属于老头的夜生活。我悄悄地走到他房间门口,屏息侧耳倾听,直到听见他脱衣服和脱鞋的声音。我才松了一口气,走回摄影室。点上蜡烛,我强迫自己定下神,看着那扇门,深吸一口气,一狠心,低着头走了进去。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蜡烛光所能照亮的一小片区域里,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黑屋不大,我心惊胆战地走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一些木头架子,架子都是刷过漆的,所以不至于腐烂得很厉害。架子上摆着一些工具和一些破相机,看上去有一定的年代了,机身上有一层薄薄的锈迹。角落里摆着一些箱子,就像老板今天用的工具箱一样,都是黑色的。我试着打开了一个,发现里面是一些关于相机的书。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无其他。我紧张的心情恢复了平静,低着头将角落和地面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在我失望却又不甘心地要走出小门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我背后墙上的影子,恐惧瞬间涌入了我的身体,嗓子像被别人扼住了一样,我的右半边身子开始发麻。我强忍住恐惧,慢慢地转过身去,抬头一看,声音几乎从我的嗓子里滑了出去。

原来,这屋子的顶上,有一根弯曲的钢条嵌进了天花板里,在钢条上,挂着一个长条状的盒子。在蜡烛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投射到墙上的影子,阴森的吓人。而这个影子,应该就是我上午看见的那个东西。

那个盒子已经超出了我手能触及到的范围,我只好搬凳子进来垫脚。终于能碰到它了,像是一个皮革的盒子,有点沉。我把挂在钢筋上的绳子拨了下来。现在,我怀里抱着那个盒子,神经绷得很紧。这个时候,就算有一只老鼠窜进来,我肯定也会疯狂地大叫,然后晕过去。但好在古州的老鼠也没有夜生活,我得以安全地整理好现场,锁好门,将盒子带回了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没有灯,我特意点上了两根蜡烛,好看看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我拨开扣子,将里面的东西提了出来。现在,它就摆在我的面前。

它很奇怪,是一个长方体的金属器具,左侧面上下排布着两个旋钮,右侧有一个按钮。而最奇怪的是正面,两个镜头,上下排布着。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相机啊。可是,这台相机怎么会有两个镜头呢,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

我不停地把玩着这台相机,抚摸着它的每一个部位。粗糙的手感,通过我的神经,直至心底,我的内心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过了很久,我才把它放下来。我就那么躺在床上,看着它,脑子里想了很多,却理不出头绪。我就这样睡了过去。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蜡烛没有熄灭,相机也没有收起来。想必,这个夜晚,在摇曳的烛火下,它的一双眼睛也将这个世界好好打量了一番吧!

第七章

古州的夜晚总是那么安静。

在一声鸡鸣之后,太阳便爬了出来。

昨晚的蜡烛油全化在了桌子上,不过好在没有流到相机那里。我赶忙将相机收起来,放在柜子里。用所有的衣服盖在相机上面,做了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伪装。

和往常一样,我下楼打开店门,去后院洗漱。借着老板窗户前摆着的破镜子,我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老板照例是没有起床的,我拿着扫把将大堂清扫了一遍。然后提着菜篮去集市买菜。路上,是必定会经过阿杰嫂家豆腐摊的。

阿杰嫂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经常穿着一件蓝围裙,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舀豆腐。她说不上漂亮,但干净的脸庞看起来很舒服。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痣也跟着向上扬起,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样,透露出一丝精明。

她清晨卖豆腐花,上午卖豆腐,吃过中饭,就卖酱豆腐干。看见我,她是照例会喊我去喝上一碗豆腐花的。我没有工钱,每天买菜的钱都是老板给的,根本就没有闲钱去喝豆腐花。可是我第一次买菜,经过豆腐摊的时候,她硬是要送我一碗豆腐花喝。我再三感谢之后,忙不迭往嘴里送。可是那味道,怎么说呢,阿杰嫂的豆腐花,如同豆腐干那么硬,豆腐干,又像豆腐花那样没有丝毫的嚼头。阿杰嫂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喝完为止。我学着武侠书里的侠客,把碗往桌上一放,用袖子一抹嘴,豪迈地说道:“好喝。”

她拉着我的袖子,笑道:“好喝就再喝一碗。”

我的豪气顿时消散,连忙推迟道:“阿杰嫂,你是做生意的,哪能白送我这么多呢。”

阿杰嫂是个倔脾气,嘴角的痣一收,回道:“怎么,你嫂子就差你这一碗豆腐花?喝。”那口气,完全是命令。我只有像灌孟婆汤一样又灌下一碗。

说来也怪,阿杰嫂的豆腐花这么难喝,生意却红红火火。后来在古州待久了,才知道阿杰嫂的丈夫早些年外出打工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只留下阿杰嫂和一个儿子。阿杰哥走的那年,孩子才七岁。十年来,阿杰嫂自己把孩子带大。靠的就是这个豆腐摊的收入。镇上的人明里不说,但是暗地里都默默支持着阿杰嫂的铺子。几乎每个古州人,清晨都会拿着碗到南街豆腐摊叫上一碗豆腐花。然后就坐在摊子旁的巷子里聊天。这已经成为了整个古州镇的一种习惯。所以每天清晨,阿杰嫂那儿就像小集市一样热闹。卖肉的吴屠户,北街面馆李老板,茶馆的聂老板,当然,还有派出所爱凑热闹的看门老头老马。每天早上都能在这里聚上一聚,谈谈报纸上的新闻,聊聊镇上的琐事。聊完之后,大家都会把豆腐花打包回家。其实,回家之后,顺手就甩到猪圈里喂猪去了。至此,我也知道老马之前每天倒在下水沟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所有的人,都是这个封闭生态系统中的一环,并且都齐心协力地不让任何一环掉队。

但自从那天喝过免费的豆腐花之后,任阿杰嫂再如何劝我,我是决然不会再喝一碗的。但是回来的时候,却不忘带上两块豆腐,那豆腐,还是好吃的。

过了豆腐摊,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镇子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集市了。每天清晨,阿婆、大妈们都挑着自家的果蔬沿街摆摊叫卖,当季的蔬菜和水果摆满了整条街,中间也时常夹杂着一些卖鸡蛋鸭蛋,或是卖野菜葛根的人,热热闹闹,颇有生气。北街街口还有一家肉铺,猪肉,牛肉,羊肉都卖。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区分肉的种类。只是那剁肉的吴屠户,指着牛肉便是牛肉,指着羊肉便是羊肉。每天,我都会买上半斤猪肉回去,这是老板的意思。每次买完菜之后,我都会在肉铺门前的长凳上,听那些大爷大叔们聊上几句。

今天,一个年长的大爷坐在那说:“晓得吧,昨天小豆子不知道去哪拔了点野菜,大清早就到这里卖。怪的是,那些菜没价格,让买的人自己给。那个老实的样子,和他老子一个样。”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叔接过话:“这小鬼肯定老实喽,古州人谁会少给他钱?不过他也真是的,家里卖豆腐还不够啊,还来这边抢我们卖菜的生意。”

白发白须,被人称为“牛先生”的老者骂道:“嘿,孙老四,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他就卖一点野菜,能耽误你什么生意。当年你爸砸伤脚没法下地干活的时候,古州人可没少帮你家。”

那个“孙老四”自知理亏,蹲在一边没了声气。

年长的大爷出来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听我说完。小豆子眼看就要把野菜卖完了,阿红来了,看见小豆子蹲在菜摊前面,就破口大骂呀。”

“骂什么呢?”一个年轻后生挤过来问。

年长的大爷清了清嗓子,尖声细语地学道:“你个兔崽子,谁让你来这里丢人现眼啦。卖菜这种事是你干的吗?滚回去读书去。”说完呐,还一屁股坐在菜摊前面哭起来,边哭边骂:“你爹一走就是十年,我供你读书写字,为的就是个出人头地,你倒好,卖起菜来了,你丢不丢人,还考大学?我呸!”

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孙老四又问道:“昨天我怎么没看见哪?”

牛先生笑骂道:“就你那懒性子,卖菜都不起早。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大家又笑了起来。那大叔也不在乎,自己也跟着乐了起来。

这时,听见站在一旁听热闹的吴屠户猛吸了一口烟,似是评价,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阿杰婆娘,就是傲啊!”

每次我蹲在那里听大家聊天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憨厚年轻人,蹲在凳子的另一头安静地听着。他听得很投入,但从不发表评论。人群散了,他才慢悠悠地朝东街走去。有时手上提着一把菜,有时手上提着一袋肉,不言不语。

逛集市是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那些叔叔爷爷,把豆腐摊上,以及其他地方听来的消息带到了集市,又有一些人,会把集市上听到的消息带向西街、东街、包子铺,或是理发店。这里就是镇子上的集散中心,不仅有果蔬的交易,还有信息的交换。很显然,古州镇的居民很满足这种生活方式。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阿元。

阿元,全名孔方元。他个头和我差不多,一米七多一点,微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是眉头却总是皱着。整张脸就被这两种情绪平分了。他家在东街开了一家杂货铺,全镇的油盐酱醋都指着这家杂货铺。他家就他爸和他。他妈,据说,是嫌古州太穷,和别人跑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元的声音很低沉。但是说过之后没多久,他又恢复了微笑。他也喜欢蹲在凳子旁听古州人聊天,他从不说,只是听,只是笑。

“阿元呐,是个好人,但是这孩子有点憨,憨过了头。”这是吴屠户剁肉时对我说的。

后来我从书里看到,做生意的人,要精明一点。而阿元和精明仿佛是背道而驰的,但是上天有眼,让阿元生在古州,一个做生意不靠精明的地方。因为性格合得来,所以我和他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今天,人都快散场了,也没见阿元的身影。我站起身问吴屠户:“叔,你见着阿元没有?”

他正剁着肉,嘴上的烟从这头滚到那头。他想了想,然后用手拨了拨烟灰,眯着眼对我摇了摇头。

我慢慢地朝南街走去。走到阿杰嫂的豆腐摊前,发现阿元正背对着主街坐在摊子旁的木头凳子上喝豆腐花。我一把拉起他。他被我吓得嘴巴大张,一碗豆腐花顺势全灌了进去。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开始剧烈地咳嗽。阿杰嫂在一旁看见了,一边责备我,一边端着一碗豆腐花走到阿元身边说:“来,阿元,再喝一碗顺顺嗓子。”阿元听完,咳嗽得更加剧烈了,连忙摆手。

我一脸坏笑地带着阿元走出了摊子,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对不住了阿元。这样吧,我带你去我店里看点好东西。”

阿元还没缓过来,边咳嗽边说:“那,那你好好说啊,干嘛非要吓我。我胆子小,刚才差点被呛死。”

我这时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道:“这东西我还没给别人看过。带你去看看,就算是给你赔礼道歉了。”

阿元缓过来后问道:“什么东西?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什么宝贝吗?”

我有点急了,说道:“别问那么多,你来就行了。”

阿元继续问道:“你那老板,会不会……”

我明白阿元的意思。的确,老板给镇子上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古怪。反正就是不招人喜欢,所以阿元有点担忧。

我摇摇头,笑着说:“别担心,我们进摄影室,就我们两个。”

阿元看着我的脸,笑道:“好,那就看看你有什么宝贝。”

我拖着阿元朝照相馆跑去,真的是拖着他。我急切地想把阿元带到我的相机前炫耀一下。当然,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但我天生的占有欲已经把这台相机划入了我的名下。这对于老板来说,可能只是一台被淘汰的老相机,但是对我而言,这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唯一能打破我枯燥生活的一把“锤子”。现在,我只是想把阿元带到相机前面,浮夸地说一句:“看,锤子。”

说实话,阿元看到相机第一眼的表情让我很受用。那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惊讶呀!甚至连嘴都合不上了。他抚摸着这台相机,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转过头问我:“棋生,为什么你要把望远镜侧过来放?”

听完这话,我立马就愣在了那里,嘴里好像灌了一大碗阿杰嫂的豆腐花,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好在和阿元的接触中,我对他的反应迟钝还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几秒钟后,我又能镇定自若地坐在摄影室的板凳上,向阿元解释,这是一台相机。显然,阿元的嘴巴比上一次张得还要大。看着阿元滑稽的表情,我不禁大笑起来。在古州,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哈哈大笑的人。

直到老板在外面用很大的声音清了清嗓子,我才止住笑声。屏息一听,果然,大堂的摆钟响了十下,到十点了。然后就听见凳子移动的声音,他到后院摆弄花草去了。

等老板的脚步声走远了,阿元才放松警惕,问我:“阿生,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吗?”

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我。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到这台相机还能用,经阿元这么一说,我才想到。

我拿起这个铁盒子,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上手试试。我对着阿元比划了一下,从取景框里面,看到阿元似乎有点拘束,手脚都很不自然。

我突然灵机一动,告诉阿元:“我决定了,这台相机的第一张照片,就拍你。”

阿元听完后,傻傻地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见过古州孩子的笑容,与阿元,并无不同。那种笑,是很干净的表情,和大米一样干净的表情。

阿元问道:“阿生,你会用这个相机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你那么聪明,肯定会用。阿生,虽然有些人说你是个被敲坏了头的傻子,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最起码,你比一般人要聪明。”

听到这里,我知道阿元正在很认真地夸奖我。我微笑着,示意他继续说。

阿元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如果是傻子,怎么可能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么快扎根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吃有住有活可干。如果是我,肯定就不行了。对了,阿杰嫂也夸你能干,集市上的吴屠户也说你是个机灵人。你说,一般人谁能做到这么好?”

听到这些话,我有点飘飘然。毕竟,我在古州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正面评价。不过,阿元最后那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提醒了我。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经历的一切都太容易了。如果说生活技能掌握得快,为人处事得当是来自于我失忆前留在我潜意识里的那部分。那么后来,说服老马帮忙,住在老马家,找到这份工作,而且做得还不错,能留下来找到一个安定之所。这一切,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这不能仅仅归功于我自身。我想,肯定有什么其他因素。

就在此刻,我猛然惊醒,意识到了一个我之前并没有在意的问题。我的顺利,绝不是偶然,把我带到古州的那股力量,似乎正在操控我的生活,以一种我察觉不到的方式。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无声地冒了出来,我似乎感觉到四周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我,而我的一举一动,都毫无保留地被他人窥视,甚至是利用。我紧张地,背后开始冒出冷汗来。

阿元喊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但我随即回过神来,意识到身边还有个阿元。

“阿生,你怎么了?”话语里透出关切。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没事,刚才有点走神。对了,我们说到哪儿了?”

阿元依旧兴奋:“拍照。”

他一直很天真,他并不知道,就刚才那么一会儿,我脑子里想了那么多。

我拍了拍脑袋说:“对,拍照,来。”

阿元这个时候却有点提不起精神来,说:“不过,我看这种相机还得有胶卷才行嘞。”

我问道:“胶卷?可是我去哪儿找胶卷呢?”

阿元笑着说:“你忘了我家是干什么的?”

我一想,恍然大悟,阿元家,是一个从睡觉用的床垫,到女人用的卫生巾无所不卖的杂货店。可是,胶卷这种东西,杂货店里也卖吗?

“有。”阿元笑着回答。

“那就好,这样我就能给你拍照了。”我也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好,我现在就回去找。”说完,阿元站起身就要走。

我把他送到店门口,看着他朝我挥挥手转身小跑离开了。这一天,我都焦急地等待着。但是事情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顺利,阿元没有拿着胶卷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天也没有客人,我一直在摄影室踱步。那扇小门就在我的眼前,我猜想门后面的小屋里,应该有胶卷,甚至还可能有关于这台相机的书籍。但苦恼的是,从那次进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拿到小屋的钥匙了。和相机有关的一切,都被隔绝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我,束手无策。

第二天,集市的长凳前没有阿元的身影,我也没有心情听他们聊天,提上菜就直接往回走。阿杰嫂的豆腐摊上只见老马和李老板。我的心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元出事了。尽管我不知道,找胶卷会有什么危险。但是阿元的消失让我的心情一下降到了谷底,和老马没说几句就走了。

这一天倒是有不少客人,可我却集中不了注意力,来拍照的大妈嘴都快笑抽了,我都没有按下快门键。为此,大妈有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恰好回过神,拍下了这张凶神恶煞的照片。而这张失败的作品却得到了她的称赞。

我的天呐!人啊,到底怎么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收工,我对阿元的不放心也冲到了极点。我认真地告诉老板我要出去走走,还没等他答应我就跑出了店门。照相馆在南街街头,阿元的杂货店在东街街头。镇子不大,一路上我边跑边想,就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能成为一个镇子呢?

才几分钟,我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阿元家的杂货铺门前。

“孔家杂货店”的招牌在泛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落寞。招牌下的小店还亮着灯。货柜后,一个男人正奇怪地盯着我。他应该就是阿元的父亲了。我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叔叔,阿元在吗?”

“你是?”他有点疑惑地问道。

我答道:“我是阿元的朋友。”

他的语气没有更改:“朋友?”

现在轮到我疑惑了,说道:“是的,我是他朋友。”

他仿佛一下醒悟过来,继而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阿生吧。”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我问道:“叔叔,你知道我?”

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汽水递给我,笑着说:“知道,阿元经常说到你。”

我接过汽水,心暖了起来。来到古州之后,作为异乡人的孤独感并没有因为遇见老马和王老板而有所减轻。这种挥之不去的悲观情绪在我和任何人之间都无形地添上了一层隔阂。隔阂是需要的,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个体,对自己必要的保护。可是我和阿元不一样,虽然他憨憨的,比我小几岁,但每次和他在一起都觉得特别轻松自在,无话不谈,那些隔阂在我们两人中间没有丝毫踪影。这种感觉,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友谊吧。

阿元父亲见我愣在那里,亲切地说道:“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吧,阿元在里面呢。”

我笑着点点头,从货柜旁那条狭长的通道走进去。阿元的父亲在前面带路,语气有点沉重地说:“阿元这个人平时没什么朋友。很孤僻,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地相互帮忙啊。”说完,他转过头,有点苦涩地笑了笑。

我心头一沉,点了点头。走过狭长的通道,就是阿元家的院子,很宽敞。右边的房间看起来是卧室,此刻正黑着。左边的房间正亮着灯,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响声。阿元父亲说道:“昨天他从外面回来,就一直在库房找东西。吃饭睡觉才出来,也不知道是找什么。问他,他也不说。你去看看吧。”说完,他又喊了一声:“元崽,你朋友来找你了。”

我没等里面回话,就直接走进去了。门后的场景让我吃了一惊。仓库里乱成一团,货物洒满了一地,南方特有的霉湿味道弥漫着。突然,屋子角落一阵“哗哗”乱响,一个脑袋伸了出来,脑袋身边的箱子一个个倒下。一阵新生的霉味向我扑来,令我不禁捂住了鼻子,但是才捂了那么一秒,我就不自觉地把手放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了阿元,正笑着朝我走来。他的衣服上、手上、腿上、头发上、耳朵上、鼻子上都是脏兮兮的。而他,丝毫不在意。我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走上去一把抱住了他。他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我能感受到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抱住了我。我的眼泪忍不住了,开始一颗颗地往下落。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哭,能让我感觉到心痛,而心痛说明我还活着。那一刻,我暗暗发誓:只要我还在古州一天,我就一定好好对待阿元。

阿元显得有点局促,说道:“阿生,你别哭了。你哭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不我去给你拿一包糖吃?”

听到这里,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灰尘一下就进入了我大张的嘴里,我松开抱着阿元的手咳嗽了起来。阿元拿过我手中的汽水瓶给我拧开喂我喝了几口,我这才缓了过来。他看我没事,就“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全部喝掉,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我们俩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接下来,阿元和我席地而坐。他告诉我,他家有两个库房,一个是大的,那是问隔壁那家人租的,昨天找了,没有。一个是小的,就是这个。这里面东西很多,所以找起来很耗时间。不过就剩一点了,今天就能找到。

我问道:“阿元,你真的确定胶卷在这里吗?”

阿元拍拍胸脯说:“肯定的。我家的货就在这两个库房里。那个没有,肯定就在这里。不过自从田老头的照相馆关门,全镇就没有人用胶卷了。找出来能不能用还不知道。”

“田老头?你是说,古州还有一家照相馆?”我问道。

阿元答道:“对啊。田老头开的。之前,他家的相机用得就是胶卷相机。他岁数挺大的,腿脚不方便。就托我爸,每次进货的时候给他带点胶卷。谁知道有一天,我爸把胶卷送到他店里的时候,发现他自杀了。”

我震惊了,问道:“自杀?为什么?”

阿元挠挠头,说道:“至于原因,我们都不清楚。就知道他用一把剪刀插进胸前自杀的。欧阳奶奶伤心了好久,连旗袍都不做了。”

“欧阳奶奶又是谁?”

阿元站起身,拍拍手说道:“欧阳奶奶,就是田老头的老婆。她是个裁缝,旗袍做得可好了。还有还有,她六十多岁了,可是保养得好,看起来和阿杰嫂一样年轻。但是田老头一死,她一夜之间白了头,皱纹也长了许多。现在看起来,就真是六十岁的老太婆了。镇子上的人都说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遭了这么一劫?”

阿元说完后一片感概。我也沉浸在这段悲剧中,伤感不已。

但那是别人的悲剧,无法撼动我们的节奏。没几分钟,我们就兴奋地在库房里继续找胶卷了。经过阿元的努力,库房几乎找遍了,就只剩下屋角一片角落。我们俩同时进行,今晚就能找完。

等真正开始了,我才知道这工作有多么艰巨。杂货店的仓库,真得是无奇不有,而且这些东西又比较零碎,都是用盒子装的,我们需要一个个打开来看。有时候盒子里是一捆毛笔,有时候盒子里是一堆袜子。虽说古州潮湿,但是和摄影室的小黑屋相比,这里要干燥得多。要不然,只怕那些杂货都要长出霉点来。

“啊。”

我正专心地翻找着,突然听到阿元大叫一声,随后就是他爽朗的笑声。

“阿生,我找到了。”

我直起身,看见阿元拿着一个盒子正在朝我晃着。不用说,那里面就是胶卷没错了。我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摆着一排小罐子。我这才知道,胶卷的包装原来是这样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罐子看看,却被阿元一把抓住了。

“阿生,现在打开,胶卷就废了。这是常识。”

我停下来,有点不知所措。阿元有时候会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一些错误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为了保护好他辛苦找到的胶卷,我宁愿相信他是对的。

阿元看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略带炫耀地说道:“不懂了吧,嘿嘿,现在打开,就曝光了,曝光了,就没有用了。”

我连忙点头,我现在才不管曝光不曝光。我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胶卷拿回去,塞进相机里看看能不能用。

在我热情似火的时候,阿元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好了,找到了就好。我明天来找你拍照。”

“明天?”我有点按捺不住,急道:“就今晚吧。”

阿元挠挠头说:“今晚我还得把这些箱子全部摆好,去不了。再说了。我身上都是汗,我得洗一洗,再打扮打扮,这样才对得起这个胶卷啊。”

我嘴上答应着明天等他,其实心里还是急着想要回去试一试。可是我又不能让阿元一个人收拾残局,于是我留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仓库。

等我们走出库房门的时候,天上已经爬满了星星。一看时间,快十二点了。这一晚没想到过得这么快。我拿上胶卷和阿元道别,然后抬脚就朝店门走去。

阿元叫住了我,给我打开了他家的后门,他一边放下木头门栓一边说道:“店门肯定关了,走这边,我送你回去。”

我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阿元站在外面的巷子里说:“我还是送你吧,大晚上的,我不放心你。”

我跟上去笑道:“难道还能有妖怪吃我?”

阿元也咧嘴笑了起来:“有哦。”

我没再推迟,因为我一个人回去的确有点害怕。果不其然,没走几步,刚到巷子的拐角处。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吓得我手中的胶卷都差点掉了。

等那个人凑上前,我才从月光中隐约看出是个姑娘,打扮得很妖艳。

她贴上来问道:“小哥,玩两把?”

自我记事以来,还没有和哪个姑娘贴得如此近,她身上的香味我都能闻到,一股热流顿时就冲上了我的脑门。我刚想回话,阿元就挡开了她,急道:“没,没钱。”

我看见她摇摇头失望地向着巷子深处走去。那条巷子就是老马说的“辣骚一条街”。看着她落寞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涌出一丝失望。

阿元拍着我的背说道:“阿生,别被勾魂喽。”

我回过神,问道:“阿元,她是谁?”

“是我们古州的小妹。”

“小妹,做什么的?”

“妖怪,吃你的。”阿元笑着说。

我们走出巷子,就正好到阿元家的店门口。店门已经关上了,木板门上留了一个小窗户,店里还有光。

阿元边走边喊了一声:“阿爹,我送阿生回去。”

他爸的脑袋凑到窗口,对我笑了笑,又叮嘱阿元道:“快去快回。”

阿元答应着,勾着我的肩膀走了起来。

我第一次走在静寂无人的古州街道,不同于白日的热闹,此时的气氛令我整个身心都安静下来。黄色的路灯孤独地矗立在青石街道的两旁,低着头,洒下一层暖光。我和阿元的脚步声在这层暖光中回响起来。

“你家这么晚还不关门?”

阿元看着我说:“我家后面的巷子里就是酒馆,晚上有人会来买烟。还有,那些小妹也会来买吃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元又压低声音说:“有人说,我妈丢下我和我爸,出去做有钱人的小妹了。”

我瞬间扭过头看向阿元。我对“小妹”两个字没有什么概念,但是阿元说到这里,没再往前走,呆呆地站在原地流泪。他的影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阿元顺势抱着我就哭了起来。我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松手。

他抹了一把脸,表情渐渐恢复了正常。他突然很严肃地说道:“阿生,我不聪明,但是你不嫌弃我,你是个好人。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要送个东西给你。”

我点点头。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给我戴上了。我刚想问这是什么,脑海里就浮现了阿杰嫂对我说的那段话:“阿元妈妈走之前,给阿元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双生扣。”

一想到这,我一下清醒过来,赶紧摘下来,推道:“阿元,这可不行,这是你妈妈给你留下的,我不能收。”

阿元摇摇头,说道:“那个双生扣在我柜子里呢,这是我另外一条项链。”

我仔细端详,发现那是一个造型独特的挂坠项链,这才安下心来,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元,可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的。”

“有啊,你明天给我拍的照片就是礼物了。”他笑得很开心。

我刚想再说什么,路灯就灭了。我和他一下就陷入了黑暗中。古州一到十二点就会熄灭路灯,我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说来也怪,今晚没有一点月光,夜色就像一堵墙一样围在我们周围。但我们仍然笑着打闹着走到了南街尾。

我笑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他点点头,转身跑开。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背影是空旷的南街上,唯一移动的点。看着他逐渐远去,我不知为什么会有一丝失落。他转过头看着我,倒退着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进去吧,阿生”。声音在无人的夜晚显得很清亮。我刚想说什么,就看见他一转头,跑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跟上去,和他一起跑。带着此刻的心情,一直跑下去。但这种冲动只是一闪而过,再回味,却找不到一丝踪影。我叹着气摇摇头,推开虚掩的店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响亮的呼噜声,定睛一看,柜台后面,老板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听见推门的声音,他一下醒了过来,看着我问道:“还知道回来?”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我“嗯”了一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爆发了,这是我一次看见他发怒。他背着手在大堂里绕着我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个伙计,你大晚上的跑出去,还要老板等你回来。你把这里当什么了,你家呀。我告诉你,你要干就干,不愿干就滚蛋。我不留你这种无法无天的混蛋……”

我一直听他骂完,整个人都麻了,是那种从头皮到脚趾头的麻。我感觉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他的事情,我觉得我是一个坏人,简直就是一个畜生。我怎么能让一个老人等我等到这么晚呢?直到我再三向他认错,他才罢休,甩脸走进了卧室。

奇怪的是,在他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感觉立马复苏了。不知道人们常说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不是这般场景?

等我冲到楼上,点上蜡烛,我才把口袋里的胶卷拿了出来,琢磨了半天,才放进相机里面。我试着对着那只蜡烛拍了一张,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相机里似乎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向后倒去,我直接就跌坐在床上。

那一晚,我看着这台相机,久久难以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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