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比昨日更浓,沉甸甸地压在杂役峰的矮丘与林梢之间,将远山近景都涂抹成一幅洇湿而模糊的水墨。石阶湿滑得反光,寒意透过早已磨损的薄薄鞋底,一丝丝渗上来,缠绕在脚趾间。
王富贵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杂役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他哈出一口白气,在朦胧尚未散尽的晨光里很快消散,不留痕迹。像他这个人,像他在这宗门度过的三千多个日夜。他握紧那把陪伴了他三年的竹扫帚——柄身早已被掌心汗水与岁月磨得光滑温润,顶端的竹枝虽稀疏,却异常坚韧——开始了又一日雷打不动的清扫。
“唰……唰……唰……”
扫帚划过潮湿石面的声音,在浓雾包裹的寂静山林里,显得格外沉闷而孤单,带着一种重复了无数遍的、近乎禅定的韵律。他将昨夜新落的枯黄松针、被山风从不知何处卷来的细小砂砾、还有可能是某只夜行小兽匆匆路过留下的些微痕迹,耐心地拢到一处。动作不疾不徐,精准而稳定,仿佛这清扫本身,就是某种神秘的仪轨。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这样的清晨。
从最初笨拙生涩、时常被荆棘碎石划破手掌,到如今的娴熟麻木、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到下一级台阶的起伏;从还会因同门刺耳的嘲讽而面红耳赤、躲回屋里暗自神伤大半夜,到如今可以近乎无视那些飘来的闲言碎语,只将它们当作掠过耳畔的山风。时间像一把最耐心的钝刀,缓慢却坚定地削去了他初入仙门时那点可怜的、如星火般的锐气与幻想,也似乎将他这个人,逐渐雕刻成了这蜿蜒山道的一部分——沉默,稳固,不起眼,日复一日地承受风雨踩踏,仿佛亘古如此。
偶尔有早起的同门从他身边经过,大多是去执事堂领取今日任务,或是去传功坪做早课,希冀着能在日出紫气最盛时多吸收一丝灵气。他们步履匆匆,或生涩地御使着粗浅的腾空术,离地不过尺许,或施展着基础身法,带起一阵微风。掠过王富贵身旁时,那带起的风往往卷动他额前碎发和衣角,也总会留下一两句压低却清晰得刺耳的议论。
“啧,真准时,比巡山队的记时法器还准。”
“十年了,风雨无阻,这份‘毅力’要是用在正途修炼上,何至于此?”
“嘘,你懂什么?人家这叫‘道心坚定’,于平凡处见真章,扫帚底下悟大道!懂不懂?”
“懂,懂,扫地道心嘛,佩服,佩服!哈哈……”
轻佻的笑声渐渐远去,隐入浓雾深处,只剩下那“唰唰”的扫地声,依旧固执地响着。
王富贵低着头,碎发几乎遮住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三级需要重点清扫的台阶——那里背阴,一片青苔长得格外肥厚湿滑,颜色深绿近黑,好几次让着急赶路的弟子在此滑倒,骂骂咧咧。他用扫帚边缘较硬的部分,仔细地、一点点地刮去表层滑腻的苔藓,露出下面粗糙的石质,再用豁口的簸箕接走那些墨绿色的、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残渣。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直起有些酸麻的腰,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石阶延伸的、被浓雾吞噬的远方。
雾气缭绕翻涌,看不到尽头。就像他这十年,以及那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头的、灰暗的未来。
炼气三层,寿元不过百二十载。寻常人这个年纪,或许正是壮年,可对于修士而言,二十六岁仍停留在炼气初期,几乎已宣告了大道无望。如今他已二十有六,剩余不足百年。这点微末修为,连施展最基础的“清风术”都持续不了几息,更别提需要灵力支撑的“御物术”或具有攻击性的“火弹术”。筑基?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或许,他真的会像那些同门暗中议论、甚至当面嘲讽的那样,在这条山道上扫到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然后在某一个雾气同样浓重的清晨,再也起不来床,悄无声息地化作这杂役峰山涧旁的一抔无名黄土,连个记挂的人都没有。
一丝极淡的、水雾般的茫然掠过心头,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沉入那潭早已冰封的死水。他摇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无谓的、只会带来痛苦的思绪,重新握紧扫帚,准备继续向上。
“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怀中心口的位置,那本紧紧贴肉收藏的破烂账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温热!
不是错觉!
那热度很短暂,一闪即逝,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僵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感觉到账册硬质的边角和平日并无不同的冰凉触感。刚才那一下……是什么?
他站在原地,屏息凝神,试图再次捕捉那种感觉,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山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早课钟声的余韵。
是幻觉吗?因为昨夜又做了那个关于漫天金雨和巨大算盘的怪梦?还是……
他想起昨夜子时,万籁俱寂,他正对着油灯费力辨认账册上一行扭曲如蝌蚪的文字时,耳边分明响起了一阵极其清晰、仿佛就在这狭小房间角落里的算盘珠碰撞声!噼里啪啦,密集而急促,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的韵律,持续了足足三四息之久。他当时惊得汗毛倒竖,猛地转头,油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斑驳的土墙和空荡荡的角落,什么也没有。同院其他几人的鼾声依旧平稳。
那不是他第一次“幻听”。十年间,这种声音出现过很多次,有时是钱币叮当,有时是账簿翻动,有时是模糊的诵数声。他问过仅有的两个还算能说上几句话的杂役同伴,他们只当他是累糊涂了或想钱想疯了。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提起,只将这当作自己与那本神秘账册之间,一种无法言说、无人理解的隐秘联系。
可今早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温热,却是第一次出现。
“该响的时候……”
爷爷临终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他,浑浊眼睛里的光像风中残烛,断断续续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
什么时候才是“该响的时候”?是这账册彻底变得不同?还是那些“幻听”变成真实?又或者,像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故事里写的那样,有不可思议的存在或事件降临?
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像爷爷叮嘱的那样,找一个最不起眼的活计,做得久一些。
扫地,就很不起眼。
一扫,就是十年。
将山脚到第一个宽阔平台的冗长路段清扫完毕,并将最后一点落叶尘土倒入那个半人高的、编制粗糙的大竹筐时,王富贵已微微见汗。不是累,炼气三层的灵力再稀薄,支撑这种纯体力劳作还是绰绰有余。是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和刚才账册的异动,让他心神有些耗费。他直起腰,轻轻捶了捶后背,准备提起工具继续向上。
“富贵。”
一个苍老而熟悉,带着明显地方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王富贵转身,看到杂役峰的李管事正背着手,从旁边一条通往药渣堆积处的小岔道慢慢踱过来。老人脸上沟壑纵横,像被风霜雨雪反复冲刷过的老树皮,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得露出线头的灰色管事服。他独眼,另一只眼用黑布罩着,据说是早年随宗门商队走货时,遭遇悍匪留下的伤。此刻,那只仅存的、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王富贵,里面没有其他执事常见的冷漠或轻视,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看着自家不成器子侄的惋惜,又像是怒其不争的烦闷,深处还藏着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长辈的关切。
“李管事。”王富贵放下簸箕,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对于这位十年间为数不多、会偶尔给他一块干粮、一句提醒的老人,他始终保持着感激和尊敬。
李管事走到近前,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补丁颜色略新(是他上月自己缝的)的杂役服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手中那把光秃秃的扫帚和边缘豁口越发明显的破簸箕,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悠长而沉重,仿佛从他佝偻的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积压了许久。
“刚才……都听见了?”李管事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独眼瞥向上方那几个少年消失的雾霭方向。
王富贵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低声道:“嗯。”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唉……”李管事又叹了一声,这声叹息更短,却更显无力。他背着手,在王富贵面前来回踱了两步,陈旧布鞋踩在湿滑的石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富贵啊,不是老头子我啰嗦,非得讨人嫌。你……你这孩子,心眼实,肯干活,手也巧,这我都知道,看在眼里。可是……”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独眼直直地看着王富贵低垂的脑袋,语重心长,几乎带着点恳求的意味:“修仙这条路,光肯干活、心眼实,不行啊!这世道,这宗门,你得争,你得抢!灵气、丹药、功法指点、甚至一块好点的修炼地,哪一样不是靠争来的?靠抢来的?老实人,吃亏啊!你看看跟你差不多时候进来的,哪怕当初测出的灵根光泽比你还黯淡几分的,现在谁不比你强上几层?你就真甘心一辈子……跟这扫帚青苔打交道?”
王富贵嘴唇嚅动了几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扫帚柄上的毛刺。他想说“爷爷不让”,想说“我觉得这样心里清静”,甚至想问问李管事是否听过什么奇怪的、关于金钱和算账的声音。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是化作了更深的沉默,和一句干巴巴的、重复了无数遍的回答:“李管事,我……我觉得这样挺好。”
“好?好什么好!”李管事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某处,独眼一瞪,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在寂静的山道间显得有些突兀,“炼气三层!寿元将半!你再这么‘好’下去,浑浑噩噩,再过几十年,说不定老头子我还没入土,就得先给你这倔驴收尸!听我一句劝,下个月,灵植园那边有个老园丁,家里孙子测出了灵根,他要回乡照看,空出个位置来。那园子是看管低阶‘清心草’的,活儿不重,就是除除草、浇浇水,防防害虫。关键是!”
李管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那园子底下,据说早年埋过一条微弱的木属性灵脉分支!虽然现在灵气散逸得差不多了,但常年待在那儿,呼吸吐纳,总能吸到点残余的木灵之气!比你在这光秃秃的山道吸收这混杂稀薄的天地灵气,强上百倍!你只要答应过去,我跟那边负责的执事有点老交情,豁出这张老脸,总能给你说上话!说不定……说不定你就能借此突破到炼气四层呢?哪怕只是多活几年,也是好的啊!”
李管事说得恳切,混浊的独眼里是真真切切的焦急与期盼。他是亲眼看着王富贵从那个背着简单行李、眼神里还带着山村少年懵懂与希冀的半大孩子,一步步变成如今这个沉默寡言、背影孤直的清瘦青年。这诺大宗门,人来人往,利益交织,大概也只有这个脾气古怪、面冷心热的独眼老头,还会记得他,还会替他着急上火,替他偷偷谋划一个或许同样渺茫、但总算有点不同的未来。
王富贵心中微微一颤,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鼻尖。他抬起头,第一次在这个清晨,真正地、清晰地直视着李管事的眼睛。老人的眼神浑浊,却清澈见底,里面映着自己木然的脸。
“李管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您的好意,天大的好意,富贵……心领了。这辈子都记得。”
他顿了顿,在那双殷切期盼的独眼注视下,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灵植园……我不去。”
他握紧了扫帚,指尖发白,重复道:“我就想扫地。”
“你……你真是……”李管事被他这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的态度彻底噎住,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连贯的话来。那点期盼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失望,甚至是一丝恼怒。最后,他重重地一跺脚,转身就走,步伐又急又重,走出十几步,又猛地回过头,独眼狠狠瞪了王富贵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倔驴!榆木疙瘩!你就扫吧!扫吧!扫到死!我看你能扫出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狗屁名堂!”
吼完,老人气冲冲地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氤氲的雾气里,连脚步声都很快听不见了。
王富贵站在原地,像一尊石雕,望着李管事消失的方向,良久未动。山风大了些,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其他弟子开始晨练的呼喝声,那些声音里,再也没有关于他的议论。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新旧茧子的手掌上,落在掌心那柄陪伴最久、如今竹枝稀疏的破扫帚上。
名堂?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把破扫帚,能在这诺大宗门里,扫出什么名堂。
但他记得爷爷临终前滚烫的手心和断断续续的叮嘱。记得怀里这本时而冰凉、时而温热的、怎么也翻不完读不懂的破烂账册。记得那些只有他能听见的、来自虚空深处的、神秘而执拗的钱币撞击与算盘珠响。
也许,他等待的“名堂”,爷爷说的“该响的时候”,从来就不在这条山道的尽头,也不在那可能有一丝灵脉残余的药草园里。
它或许藏在更深的迷雾之后,需要他用这十年如一日的“扫地”,去等待,去叩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深秋清晨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腐烂和泥土苏醒的复杂气息,冰凉刺骨,却也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然后,他再次握紧了那柄破扫帚,转过身,背对着李管事离开的方向,面向那依旧湿漉漉、蜿蜒向上的青石台阶。
“唰——”
扫帚划过石面,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稳定,穿透尚未散尽的晨雾,回荡在重新变得寂静的山林间。
他的背影在逐渐明亮却依旧缺乏温度的天光下,依旧单薄,衣衫陈旧,但在那一声声单调的清扫声里,却似乎比刚才,挺直了那么不易察觉的一分。

![「通天富贵:从炼气杂役到万界财神」小说免费试读_[石阶师兄]全文完结版阅读](https://image-cdn.iyykj.cn/2408/b104cd3e997c75eb3a2a97c33f5c2451.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