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孤注一掷
这个词组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引……引入什么?”一个年轻子弟茫然问。
“新的基因。或者说,新的血脉。”林风走到桌边,蘸着清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圆圈,“假设我们现有的青鳞鹰种群,基因库是这个圈。”
他在圈里点了几个点:“圈里的点,代表各种基因。健康的、有缺陷的,都在里面。近亲繁殖,就是在小圈里不断打转,缺陷基因相遇的概率越来越高。”
然后,他在旁边画了另一个圈,与第一个圈有部分重叠:“如果我们从外界引入新的、无亲缘关系的青鳞鹰,就是这个新圈。两个圈重叠,基因库扩大——”
他用手指在重叠区域划动:“新个体带来的健康基因,可以‘稀释’缺陷基因的频率。它们的后代,有概率获得健康基因拷贝,从而避免病症表达。”
“就像……往浑浊的水里倒清水?”林岚若有所悟。
“类似,但更复杂。”林风说,“关键在于,引入的新血脉必须足够‘远’,避免携带相同的缺陷基因。最理想的是野生个体,或者至少是五服以外的种群。”
“可野生青鳞鹰哪那么容易找!”一个族老苦笑,“四十年前那对,是用地火莲种子换的。现在家族……拿得出那种宝物吗?”
“就算有,也来不及了。”王驯兽师颓然摇头,“从寻找、谈判、运送,至少半年。那三枚卵……能撑到那时候吗?”
“所以我们需要双线并行。”林风说,“短期,用药物和环控手段,为那三枚卵争取时间。长期,寻找新血脉,彻底改造种群基因库。”
“短期的具体方案是什么?”林岩盯着他。
林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昨晚熬夜画的草图,铺在桌上。
“第一步,立即将那三枚卵转移到绝对清洁的环境。我建议在兽园外围新建一个临时孵化室,用净尘阵法保持空气洁净,所有接触物品高温消毒。”
“第二步,配置解毒和保肝的药物,通过蛋壳渗透法注入。我需要查看家族药典,筛选合适的灵草。同时,配制口服药液,给所有成年青鳞鹰服用,降低它们体内的毒素负荷,减少对环境的污染。”
“第三步,全面清理现有兽栏。铲除所有血苔,深挖受污染土壤,用生石灰处理。在清理完成、毒素浓度降至安全水平前,禁止青鳞鹰返回原栏。”
“第四步,也是最重要的——”林风顿了顿,“我们需要一只‘哨兵’。”
“哨兵?”
“一种对那种毒素敏感的小型灵兽,比如月光兔或者嗅风鼠。将它们养在清理后的兽栏里,作为环境监测的‘活体指标’。如果它们出现异常,说明毒素清理不彻底,或者有新的污染源。”
这一连串方案,条理清晰,环环相扣。
但林岩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新建孵化室、布设净尘阵、采购大量灵草、全面清理兽栏……”他一项项数着,“你知道这要花多少灵石吗?家族现在的情况,你清楚吗?”
“我知道。”林风平静地说,“但我也知道,如果这三枚卵再夭折,青鳞鹰这个种群就真的完了。到时候家族失去的,不止是每年的翎羽收入,还有‘地阶御兽家族’这块招牌。没有招牌,我们在坊市的话语权、在青云宗眼里的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他看向王驯兽师:“王师,一只健康的成年青鳞鹰,市价多少?”
“呃……看品相,通常八百到一千二百下品灵石。”
“一枚健康鹰卵?”
“三百到五百。”
“那三枚卵如果都孵出健康幼鹰,就是至少九百灵石。如果养大,是两三千。”林风转回林岩,“而我的方案,所有花费加起来,预估不会超过两百灵石。这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账算得很清楚。
但林岩在意的不是账。
“你这些……这些法子,闻所未闻。”他声音低沉,“给蛋壳灌药?用兔子当哨兵?铲地三尺?族里那些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觉得我们疯了,被一个小子用妖言蛊惑!”
“那就让他们看结果。”林风毫不退让,“如果我的方案失败,三枚卵全死,我自愿废去修为,逐出家族,此生不再提御兽二字。”
这话太重,重到库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
逐出家族,对修仙者而言,几乎是仅次于死亡的惩罚。
林岚失声:“林风哥哥,你……”
王驯兽师也急道:“小子,不必发此毒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到了。”林风说,“青羽死了,剩下三枚卵命悬一线。家族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争论。要么按我的方法赌一把,要么守着老规矩,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机会溜走。”
他看着林岩:“二长老,您选。”
火把噼啪作响。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林岩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这位掌管家族刑罚数十年的长老,一生信奉规矩和传统,最厌恶离经叛道。可眼下,规矩救不了青鳞鹰,传统只能导向灭绝。
他想起族长闭关前说的话:“若事不可为……可断臂求生。”
断的,是青鳞鹰这条臂膀。
可如果真的断了,奇峰林氏还剩什么?一群焰尾狐?几头铁背山猪?还是那匹跑不快的追风驹?
“两百灵石……”林岩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家族账上能动用的,最多一百五十。而且,这钱不能白给。”
他盯着林风,一字一句:“你要立下军令状。三枚卵,至少要活两枚。成年青鳞鹰,一年内不能再有非战斗减员。如果做不到——”
“我自逐出门。”林风接话。
“不。”林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如果做不到,你要去黑铁矿场,做满十年苦役。”
黑铁矿场,那是家族最苦最累的产业,常年不见天日,进去的人能熬过五年的都不多。
林岚脸色煞白。王驯兽师想说什么,却被林岩抬手制止。
“你敢吗?”林岩问。
林风没有任何犹豫。
“敢。”
军令状在黎明时分立下。
白纸黑字,按了手印,一式三份。一份存家族宗祠,一份林岩保管,一份林风自己留着。
没有欢呼,没有鼓励。围观的族人默默散去,眼神里有怀疑,有嘲讽,也有极少数的一丝怜悯。他们都觉得,这个旁系子弟疯了,要用十年矿工生涯,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只有林岚留到了最后。
“你不该赌这么大的。”她红着眼睛说,“黑铁矿场……那里会死人的。”
“如果青鳞鹰死绝,家族也好不到哪去。”林风小心收好那份军令状,“到时候,矿场怕是都养不起了。”
“可是……”
“没有可是。”林风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时间不多,我需要立刻开始。林岚,帮我个忙。”
“你说。”
“去藏书阁,把所有关于灵兽药理、解毒、保肝的典籍都找来,尤其是偏门、冷僻的方子。王师那边应该也有私藏笔记,你去问问,就说是我借阅,三日内必还。”
“好!”
“另外,帮我找几个靠得住、手脚利索的杂役。清理兽栏需要人手,新建孵化室更需要。工钱……先欠着,等事情成了,从我的月例里扣。”
林岚用力点头,转身跑开。
林风则回到解剖台前,开始处理那些标本。
肝脏和肾脏的病变组织要切片保存,嗉囊分泌物要分离提取,血液样本要离心——虽然没有离心机,但他可以用最原始的静置沉淀法,只是需要时间。
还有那些结晶。
他用小刀刮下一些肝缘的黄色结晶,放在瓷片上,对着灵石灯仔细观察。结晶呈淡黄色,半透明,在光下有油脂光泽。取一小粒溶于清水,溶液呈弱碱性。
“含氮废物……会是尿酸结晶的变体吗?”他喃喃自语。
但尿酸结晶通常呈白色,且多在关节沉积,很少在肝脏富集。这黄色结晶,更像是某种胆红素或类脂质的沉积物。
需要更精细的分析。可他没有显微镜,没有试剂盒,甚至连基本的化学试剂都没有。
林风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王驯兽师。老者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木盒。
“这个给你。”他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几本皮质封面的旧书册,纸张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
“这是老朽年轻时游历四方,记录的各地灵兽杂症诊治心得。有些方子……不太正统,但或许对你有用。”王驯兽师声音很低,“家族药典里那些,都是大路货,治不了这种怪病。”
林风郑重接过:“多谢王师。”
“别谢我。”老者苦笑,“老朽是怕你真被发配去矿场。林家……已经很多年没出过你这样敢想敢做、又有几分真本事的后生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的人手,老朽去帮你找。兽园里几个老伙计,还是信得过的。工钱先记老朽账上,等你成了,再还。”
“王师……”林风想说什么。
“打住。”王驯兽师摆手,“老朽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青鳞鹰,为了林家。你只管放手去做,天塌下来……老朽这把骨头,还能帮你顶一顶。”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
林风站在桌前,看着木盒里的笔记,又看看那份沉重的军令状。
窗外,天彻底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而他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接下来的三天,兽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林岩最终拨下了一百二十灵石——比林风要的少,但已是家族能挤出的极限。王驯兽师亲自监工,领着五个信得过的老驯兽师,在兽园西侧的空地上搭建临时孵化室。
说是孵化室,其实就是个加强版的棚屋。墙壁用双层木板夹着干草,地面铺青砖,缝隙用糯米灰浆抹平。顶上开天窗,蒙上浸过桐油的细纱,既能透光又能防尘。
最重要的,是林风设计的“净尘阵”。
这其实是个简化版——真正的净尘阵需要阵法师刻画灵纹,用灵石驱动,持续净化空气。林家请不起阵法师,林风就用笨办法:在室内悬挂多层浸过“清灵草”汁液的麻布帘,地上撒石灰粉,墙角放置装有活性炭(他用木炭代替)的陶罐。
同时,在孵化室中央,布置一个小型的“聚灵阵”基盘。不是用来聚集灵气,而是反向运转——消耗灵石,产生轻微的气流,让室内空气缓慢循环,通过那些过滤层。
“这叫物理净化加被动过滤。”林风对帮忙布置的林岚解释,“虽然比不上真正的法阵,但足以将空气中的灰尘和微粒浓度降低七成以上。”
“那毒素呢?”林岚问。
“毒素主要附着在尘埃上。空气干净了,暴露风险就大大降低。”
三枚鹰卵在第二天下午被转移进来。转移过程极其小心:用软布包裹,放在铺着干净细沙的木盒里,由王驯兽师亲自捧过来,路上罩着浸过清灵草汁的棉布。
卵被安置在特制的孵化架上。架子下面铺着温水袋,用温度计(林风用琉璃管和染色酒精自制)监控,保持在恒定的三十八度。每隔一个时辰翻动一次,模仿母鹰的自然孵化。
另一边,兽栏清理工作同步进行。
所有血苔被铲除,受污染的表层土壤挖掉三尺深,运到远离兽园的后山掩埋。挖出的坑底铺生石灰,再回填干净的新土。护栏用沸水反复冲洗,阳光下暴晒。
林风要求的“哨兵”——六只月光兔,从家族饲养场借调过来。它们被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放在清理后的兽栏各个角落。每天记录它们的食量、活动量、粪便状态。
而林风自己,则泡在了药房里。
他需要配制两种药:一种是给成年青鳞鹰口服的“解毒保肝汤”,另一种是给鹰卵灌注的“蛋壳渗透液”。
前者相对简单。结合王驯兽师的笔记和家族药典,他筛选出“清心草”“护肝藤”“利尿根”等七八味基础灵草,按一定比例配伍。难点在于剂量——灵兽体型、修为、病症轻重都影响用量,他只能先按最低剂量试,观察反应再调整。
后者就麻烦得多。
蛋壳渗透,这在前世的家禽养殖中有应用,但在修仙界闻所未闻。林风需要找到一种能穿透蛋壳、又不伤害胚胎的载体溶剂,还要确保药物有效成分能随之进入。
他试验了十几种方案:用灵泉水稀释、用蛋清混合、用特殊油脂乳化……最后发现,用“玉蜂蜜”调和药粉,制成黏稠的膏剂,薄薄涂抹在蛋壳表面,再辅以轻微加温,能让药物成分缓慢渗透。
但渗透多少?进去的是什么成分?对胚胎有没有毒副作用?
不知道。没有数据。
林风只能凭感觉。他先用在普通禽类蛋上试验,确定玉蜂蜜本身安全,然后逐步增加药粉比例,观察蛋内胚胎的发育情况——透过光照,看血管网的变化。
三天里,他打废了三十多枚鸡蛋,五枚鸭蛋,以及从饲养场“借”来的三枚低阶灵禽“珍珠鸟”的蛋。
负责饲养场的管事脸都绿了,但被王驯兽师瞪了回去:“一切损耗,记老朽账上!”
第三天黄昏,林风终于确定了配方。
清心草、护肝藤、利尿根的提取精华,按1:2:1的比例混合,用玉蜂蜜调制成淡绿色的膏体。在灵禽蛋上测试,胚胎血管网发育良好,未见异常。
“可以用了。”林风对等在一旁的王驯兽师说。
老者的手有些抖:“你确定……不会伤到胚胎?”
“不确定。”林风实话实说,“但不用,它们大概率会在破壳后一个月内死亡。用了,至少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计算过剂量。这是根据青羽体内毒素浓度、蛋壳渗透率、胚胎代谢能力估算出的安全阈值下限。就算无效,也应该不会有严重副作用。”
“应该……”王驯兽师苦笑,“老夫这一生,从未做过这么没把握的事。”
“我也没有。”林风说,“但有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那个最没把握的选择。”
他们走进孵化室。
三枚鹰卵静静躺在架子上,在温水袋的保温下,蛋壳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其中一枚,表面的灰斑似乎扩大了一点。
时间不多了。
林风洗净手,用软布蘸着温水,轻轻擦拭蛋壳表面。然后,用特制的软毛刷,将淡绿色的药膏均匀涂抹在蛋壳上。
药膏在蛋壳表面形成一层极薄的膜,在灵石灯光下泛着微光。
一枚,两枚,三枚。
整个过程,林风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涂完药,他再次检查温度计,调整温水袋的位置,记录下时间、环境温湿度、以及每枚卵的当前状态。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静静看着那三枚卵。
王驯兽师也看着,许久,低声问:“要多久才能知道……有没有用?”
“如果药物有效,蛋壳表面的灰斑会在三到五天内停止扩散,甚至可能轻微淡化。”林风说,“但要真正确定,得等到破壳那天,看幼鹰能否活过第一个月。”
“那成年鹰的药……”
“明天开始喂。先给症状最轻的那只试,观察三天,无不良反应再推广。”
王驯兽师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林风,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林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窗外。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将远山染成暗红色。
孵化室里的灵石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暖黄的光。
光晕里,三枚涂着药膏的鹰卵,像三颗沉睡的、微弱的希望。
“我不知道。”林风最终说,“但数据不会骗人,规律不会骗人。我做了所有能做的计算,所有能做的准备。剩下的……”
他顿了顿。
“交给时间,也交给它们自己。”
夜色彻底笼罩了兽园。
远处,那六只作为哨兵的月光兔,在笼子里安静地吃着草叶。新换的土壤,在月光下泛着干净的色泽。
更远处,家族驻地的灯火次第亮起。
而在观云殿的最高处,闭关许久的族长林青峰,不知何时已出关,正凭栏远眺兽园的方向。
身后,阴影中,一个声音低低汇报:
“……以上就是这三日发生的全部。二长老已拨下一百二十灵石,王师全力支持,那林风立了军令状,以十年矿役为赌注。”
林青峰沉默良久。
“你觉得,他能成吗?”族长问。
阴影中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属下……不敢妄断。但他的方法,闻所未闻。”
“是啊,闻所未闻。”林青峰重复了一句,目光依旧望着兽园那点微弱的灯火。
许久,他轻轻叹息:
“这林家,死水一潭太久了。或许……真需要一块石头,砸出些波澜来。”
“哪怕这石头,本身就可能沉没。”
夜风吹过殿檐,铃铛轻响。
三枚涂着药的卵,在温暖的孵化室里,静静孕育着未知的命运。
而林风不知道的是,他这三日的所作所为,每一个步骤,每一句分析,甚至那些“数据”“概率”“渗透率”之类的古怪词语,都被详细记录,送到了不同人的案头。
有些人看到了希望。
有些人看到了疯狂。
还有些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