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灶神上天。
青云宗外门,旧膳房里冷得像冰窖。墙皮上结着一层白霜,呵出的气都凝成雾。林枫蹲在最角落的灶眼边上,手里攥着块冻硬的抹布,一下,一下,擦着灶台上经年累月的油垢。油垢冻住了,得用指甲抠。
三个月了。
他来到这里,顶替一个失足跌死的同名杂役,已经整整三个月。
前世他是厨师,在小城开了间饭馆,起早贪黑十几年,刚还清房贷,正琢磨着把隔壁铺面盘下来扩大经营。一场车祸,再睁眼,就是这青云宗最偏僻的伙房,成了同名同姓、灵根最劣等、随时可能被赶下山的杂役弟子。
伙房很大,但空。正中三口大铁锅,钉死在灶上,锅底灰积了寸厚。靠墙堆着半人高的蒸笼,竹篾发黑,散发着一股霉味。角落里几个半人高的粗陶缸,装着清水、腌菜和泔水。空气里是剩饭馊味、柴灰味、还有种说不清的、像是草药放久了的闷味儿。
“林枫!死哪儿去了!”
粗嘎的嗓门炸进来。
监工王莽掀开厚重的棉门帘,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他三十来岁,身材粗壮,裹着件厚棉袄,胸口别着个黄铜牌子,上面刻着“执事”二字。脸膛被寒风刮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慑人,总带着股不耐烦的戾气。
林枫站起身。十六岁的身体还没完全长开,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衣空荡荡挂着,袖口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水缸见了底!不知道挑?等着灶王爷给你变出来?”王莽几步跨到水缸前,伸手一摸缸沿,指尖沾了点冰碴,脸色更难看了,“辰时交代的话,申时还没干完!灵根废,手脚也废?”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枫脸上。
林枫垂下眼,看着自己脚上那双露了脚趾的破草鞋,鞋边沾着化了一半的脏雪和泥。他没吭声,弯腰拎起墙角的扁担和两个大木桶。
“今儿不挑满十缸,别想吃饭!”王莽撂下话,掀帘子出去了。冷风又灌进来,吹得墙角蛛网乱颤。
林枫挑起桶,推开厚重的木门。
门外是白茫茫一片。雪下了一天,还没停,细密的雪沫子被风卷着,直往人脖领里钻。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雪盖住了,只露出几块凸起的边角。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隐在雪雾里,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更远更高的地方,云雾之中,隐约有几座巍峨山峰的影子,那是内门所在。偶尔,会有那么一两道流光,从云雾中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那是御剑的内门弟子。
仙家气象,遥不可及。
林枫收回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井台走。
井台结了冰,滑。他放下桶,搓了搓冻僵的手,往掌心哈了口热气,然后握住辘轳的摇把。麻绳冻得梆硬,摇起来“嘎吱嘎吱”响,像是这口老井在呻吟。
一桶水摇上来,倒进木桶里,水面晃荡,映出他自己的脸——十六岁,眉眼干净,但瘦,脸颊凹进去,眼底有青影。头发胡乱用草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雪打湿,贴在额角。
前世他三十五岁,微胖,爱笑,围着油腻的围裙在灶台前忙活,最得意的是客人吃完后那声满足的喟叹。现在,他十六岁,瘦得脱形,在这冰天雪地里挑水,只为了一口猪食般的饭,和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铺位。
仙凡之隔,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又这么残酷。
他挑起水,往回走。扁担压在肩上,木桶晃荡,水溅出来,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一趟,两趟,三趟……
缸里的水线,慢慢往上爬。
汗水从额角渗出来,很快又在冷风里变得冰凉。棉衣里面汗湿了,贴着皮肉,又冷又黏。

挑到第七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雪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来半个脸,清冷冷的月光照着雪地,反射着惨白的光。伙房里点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在雪地上映出一块模糊的暖色。
他把水倒进缸里,扶着缸沿喘气。肚子里空得发疼,从中午到现在,只喝了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伙房里有说话声,是其他几个杂役在领晚饭。王莽的骂声时不时响起:“狗日的,下手没轻重?多捞了一勺菜,扣你半碗饭!”
接着是小心翼翼的赔笑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林枫等了一会儿,等里面声音小了些,才推门进去。
暖意混杂着更浓的馊味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下,几个杂役正端着粗陶碗,蹲在灶台边或门槛上,埋头扒饭。见他进来,有人抬头瞥了一眼,眼神麻木,又低下头去。没人跟他打招呼。
掌管分饭的是个姓李的胖厨工,五十来岁,脸上总挂着点无奈的愁苦。他看了林枫一眼,没说话,拿起长柄木勺,从大铁锅里舀起一勺黏糊糊、灰褐色的东西,倒进林枫递过去的碗里。又用另一个勺子,从旁边的瓦盆里舀了一小勺黑乎乎的、似乎是盐渍野菜的东西,盖在饭上。
“谢李叔。”林枫低声说。
李厨工“嗯”了一声,挥挥手。
林枫端着碗,走到最里面、离灶膛最远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蹲下。碗是温的,但里面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
饭是灵谷蒸的,但不知道是品种太差还是蒸煮不得法,米粒细小干瘪,颜色暗淡发灰,黏成一坨,散发着一股生涩的土腥气。上面那撮野菜,黑乎乎的,隐约能看出是某种蕨类,泡在浑浊的盐水里,咸得发苦,还有股腌过头的酸腐味。
这就是青云宗外门杂役的伙食。据说比凡间强百倍,蕴含微薄灵气,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林枫拿起筷子——两根一头削尖的细竹枝,扒了一口饭进嘴里。
粗糙的米粒刮过喉咙,野菜的咸苦和酸腐在口腔里炸开。胃里一阵翻搅。
他强迫自己嚼,咽下去。
一口,又一口。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惩罚。
三个月,他瘦了二十斤。不是饿的,是吃的每一口,都在消耗他前世身为厨师对食物的最后一点敬重和热情。
旁边传来响亮的吸溜声和咀嚼声。其他杂役吃得很香,或者说,吃得很麻木。对他们而言,这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味道如何,不重要。他们谈论的是今天的活计,是监工的脾气,是家里捎来的口信,是偶尔听来的、关于内门师兄师姐的遥远传闻。
林枫默默地吃着,耳朵里听着那些琐碎而真实的抱怨、期盼、叹息。
“……我娘托人捎信,说弟弟要成亲,让我攒点灵石寄回去……”
“……王扒皮今天又扣了我三个贡献点,说柴劈得不齐……”
“……听说内门的苏清寒师姐,快要筑基了?才十八岁啊……”
“……筑基有屁用,跟咱们有啥关系?能多给一碗饭?”
仙是仙,凡是凡。在这伙房里,隔着不过一碗饭的距离,却又像隔着整座青云山。
林枫吃完最后一口,把碗底一点汤汁也喝干净。咸得他舌头发麻。
他起身,去井边把碗洗干净。冰冷刺骨的井水,把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回到伙房,王莽已经走了。李厨工在收拾灶台,其他杂役也陆续离开,回去那间挤了二十多人的、气味浑浊的大通铺。
林枫没有立刻走。他走到灶台边,那里堆着些白天劈好、还没来得及收进柴房的木柴。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细柴枝。
就着灶膛里还没完全熄灭的、暗红色的炭火余烬,他在地面上厚厚的灰土里,慢慢画起来。
一笔,两笔。
锅的轮廓。圆圆的,带个耳朵。
再画个勺。
画得很慢,很认真。柴枝划过灰土,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画到一半,柴枝“咔”一声断了。
他看着地上那个半成品的锅,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把那个图案一点一点抹平,抹回一片毫无意义的灰土。
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伙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
林枫推开厚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雪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雪沫子,在月光下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落满肩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
夜空很黑,云层很厚,看不到星星。
远处内门山峰的方向,隐约有几点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漠然的目光。
他紧了紧身上空荡荡的棉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那间同样冰冷、但至少能躺着的大通铺。
明天,还得挑水。
还得吃那猪食一样的饭。
日子,好像也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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