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好痛”，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刺骨寒意，混着后脑勺沉甸甸的钝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扎着神经末梢，每动一下，都疼得人眼前发黑。孙少哲的睫毛颤了又颤，冻得发僵的眼皮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视线里却不是记忆里那片漫山遍野的青翠竹林，只有一方斑驳泛黄的天花板，糊着几层边角卷起的旧报纸，油墨味混着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威士忌的酒气，直往鼻腔里钻。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刚一使劲，就带得浑身骨头咯吱作响，后腰撞到床沿的瞬间，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粗糙，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薄茧，指节干瘪，手背上还泛着一层不健康的青白色，哪里还有半分在乡下放牛时的厚实有力？
混乱的记忆像是被捅破的马蜂窝，嗡的一声炸开在脑海里，两股截然不同的意识疯狂撕扯、交融。
他本来是二十一世纪清北经济系的高材生，当年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名校，毕业后凭着一身扎实的专业功底，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国内顶尖投行。本来想着在金融圈大展拳脚，凭着自己的学识和眼光闯出一番天地，却偏偏遇到嫉贤妒能的顶头上司。对方忌惮他的才华，处处给他穿小鞋，抢功劳、甩黑锅，最后更是联合外人，安了个“泄露机密”的莫须有罪名，逼着他递交了辞职信。
一纸辞呈，碾碎了他数年的心血和抱负。心灰意冷之下，他退掉在城里租住的房子，回了秦岭山深处的老家，守着几亩薄田，牵着一头老黄牛，成了乡野间无人问津的放牛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落得个清净。
昨天傍晚，山里下了场大雨，山路湿滑泥泞。老黄牛不知受了什么惊，挣断缰绳就往深山里疯跑。他心里一急，顾不上雨大路滑，拔腿就追。追着牛蹄印跑了半个山头，追着追着，脚下一滑，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朝着那道陡峭的悬崖掉了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下是深不见底的崖谷，失重感铺天盖地而来，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秒，他看到的，是崖边被雨水打湿的、红艳艳的山茶花。
可睁眼的地方，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屋里格外响亮，带着一阵尖锐的饥饿感，像是有只手在五脏六腑里翻搅。孙少哲扶着墙，一步一踉跄地挪到门边，手指触到木门的瞬间，粗糙的木纹硌得他指尖发麻。他咬着牙，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冷风裹挟着街边的尘土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煤烟和海水混合的咸腥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抬起头，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条狭窄的巷子，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积着雨后的泥泞，踩上去黏黏糊糊的。两侧的房子都是低矮破旧的砖木结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木头。屋檐下挂着些歪歪扭扭的招牌，有的写着他认识的汉字——“李记杂货铺”“王记面馆”，有的却是弯弯曲曲的洋文，字母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不远处的街口，传来电车驶过的叮当声，还有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那腔调生硬又别扭，却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就在这时，一股陌生的记忆洪流轰然涌入脑海，带着属于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孙少哲，是个从广东潮汕漂洋过海来讨生活的年轻人。三年前，他揣着家里东拼西凑的几块银元，挤在闷热拥挤的船舱里，漂了半个多月才到了纽约。他在码头扛过包，在餐馆洗过碗，省吃俭用攒了点钱，盘下了巷口这家杂货铺，想着能安稳度日。
可他呢，性子老实，不懂经营，又被同乡的“老乡”坑了一把——进的一批红糖掺了沙子，罐头也都是临近保质期的，根本卖不出去。积压的货物占了大半铺子，房租和货款却像两座大山压在他身上。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催债，同乡们也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原主受不了这打击，昨晚关了铺子门，买了一瓶最便宜的劣质威士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一头栽倒在床，再也没醒过来。
而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孙少哲，就在这具身体里，醒了过来。
1960年，曼哈顿，唐人街。
这几个字像是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
孙少哲定了定神，扶着门框，一步一步挪到杂货铺的柜台前。柜台是老旧的木板钉成的，边角都磨得发亮。货架上更是一片萧条，几包落满灰尘的红糖被扔在角落，标签都泛黄了；几瓶贴着外文标签的罐头摆得歪歪扭扭，瓶身上的铁锈看得人心里发堵；还有一些卖不出去的小玩意儿——掉了漆的铁皮青蛙，断了线的风筝，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他颤抖着手拉开柜台的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三枚皱巴巴的一美元硬币，躺在一堆杂乱的票据里。他拿起那些票据，看清上面的字迹时，心又沉了下去——全是欠条，密密麻麻的字迹，写着原主欠下的货款，加起来足足有两百多美元。
在1960年的美国，两百多美元，足够压垮一个在唐人街苦苦挣扎的华人。
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单薄的衬衫根本抵挡不住这深秋的凉意。他裹紧了衣服，走到铺子门口，望向巷子尽头的方向。
那里，灯火璀璨，高楼林立，霓虹招牌闪烁着炫目的光芒，即使隔着几条街，也能感受到那片土地的繁华与喧嚣。
那是华尔街。
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财富之巅，是资本的竞技场，是金融家的天堂。那里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夜暴富的神话，也每天都有人从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孙少哲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
前半生，他是天之骄子，却栽在了职场的勾心斗角里，空有一身经济学识，却无处施展。一朝坠崖，竟来到了六十年前的曼哈顿，成了个穷得叮当响的杂货铺老板，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
可转念一想，他攥紧了那三枚冰凉的硬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
他可是清北经济系的高材生，脑子里装着未来几十年的经济大势——肯尼迪新政的红利，美元霸权的确立，石油危机的爆发，互联网革命的萌芽……无数未被发掘的商业风口，无数潜藏的财富机遇，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眼下虽是穷途末路，可这片资本横行的土地，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片遍地黄金的沃土？
孙少哲抬起头，望着那片灯火璀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孙少哲，从今天起，这曼哈顿的天，该变一变了。”
话音刚落，巷子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几声粗粝的呵斥，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蛮横又嚣张，像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唐人街的宁静。
孙少哲的心猛地一沉，原主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这是债主派来的催债人，两个出了名的狠角色，收债时从不会手下留情。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门框，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三枚硬币被攥得更紧，冰凉的金属触感硌得指腹生疼，却让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冷静了下来。
躲是躲不掉的。
他抬眼望去，两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已经出现在巷口，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凶神恶煞的神情，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像鹰隼一样，直直地锁定了他，锁定了这家破败的杂货铺。
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啐了一口唾沫，用蹩脚的中文吼道：“孙少哲！欠我们的钱，该还了！”
声音不算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条寂静的巷子。隔壁的门窗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偷偷张望，却没人敢出声。
孙少哲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久违的战意，在胸腔里缓缓升腾。
他缓缓挺直了脊背，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二十一世纪的投行精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职场上的尔虞我诈，资本圈的刀光剑影，远比眼前这两个催债的莽夫，要凶险得多。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三枚硬币，又抬眼望向巷口那两个气势汹汹的男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巷子尽头，那片灯火璀璨的华尔街方向。
寒风卷着落叶，在他脚边打了个旋。
孙少哲深吸一口气，迎着那两个男人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钱呢，我会还。”
顿了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不过，不是现在。”
络腮胡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抬脚就踹在杂货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砰”的一声巨响，木屑飞溅，门板晃悠着发出哀鸣，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不是现在？”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孙少哲，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小子，我看你是想赖账吧？信不信老子把你这破铺子砸个稀巴烂，再把你扔到哈德逊河里喂鱼？”
旁边的瘦高个也跟着狞笑，手伸进皮夹克口袋里，露出一截明晃晃的刀柄，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孙少哲脸上的笑意未减，眼神却冷了几分。
他太清楚这种人的套路了——无非是仗着凶狠，逼着老实人低头。原主就是被这副架势吓破了胆，才会借酒消愁，一命呜呼。
可他不是原主。
他缓缓松开攥着硬币的手，指尖在裤腿上擦了擦汗，往前迈了一小步，目光平静地看向络腮胡：“我不是赖账。我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络腮胡挑眉，一脸不屑，“你要多久？一年？十年？还是等到你烂在这唐人街的泥地里？”
“一个月。”
孙少哲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两个男人的耳朵里。
络腮胡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一个月。”孙少哲重复道，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笃定，“一个月之后，我不仅会还清两百多美元的欠款，还会多付你五十美元的利息。”
这话一出，不仅络腮胡愣住了，连旁边的瘦高个都收起了脸上的凶相，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
五十美元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在唐人街舒舒服服过半个月了。
络腮胡上下扫视着孙少哲，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看着这家空空荡荡、连耗子都嫌穷的杂货铺，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小子，你耍花样？”络腮胡眯起眼睛，语气里的狠戾又多了几分，“你拿什么保证？就凭你这破铺子？”
孙少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凭这个。”
他知道，空口白话没用，但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赌对方的贪婪，赌自己眼里的笃定能让对方犹豫。
果然，络腮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五十美元的利息，确实让他有些心动。而且，这小子看起来瘦骨嶙峋，就算想跑，也跑不出唐人街。
他沉默了几秒，突然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孙少哲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拍散架。
“好！老子就信你一次！”络腮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欠条，在孙少哲眼前晃了晃，“一个月！要是你敢耍滑头，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完，他把欠条塞回口袋，又啐了一口唾沫，冲瘦高个使了个眼色：“走！”
两人转身，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孙少哲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巷口的方向，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刚才的镇定自若，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三枚硬币，又抬头望向华尔街的方向，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
一个月。
时间紧迫，但足够了。
足够他撬开这片土地的第一道财富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