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八月丁亥(公元188年9月15日),洛阳,北宫永乐宫侧殿
雨是酉时三刻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敲在瓦上,待到戌时,已成了瓢泼之势。永乐宫侧殿的窗棂被风雨打得啪啪作响,殿内只点了一盏铜灯,火苗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将十岁陈留王刘协的影子投在绘有云气纹的漆壁上,拉得细长,摇晃。
刘协——或者说,这具身体里刚刚苏醒不到两个时辰的另一个灵魂——坐在席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却没有在看。
他在发呆。
或者说,他在用这具十岁身体的全部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陆远,二十四岁,某基层单位普通科员。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办公室里加班整理档案,窗外雷雨交加,老旧电路“噼啪”一声——
再睁眼,就成了十岁的刘协。
汉献帝刘协。那个九岁即位、当了三十一年傀儡、最后被迫禅位曹丕的山阳公。
“我去……”他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殿内侍立的两名宫女低着头,恍若未闻。在她们听来,这不过是小皇子无意义的呓语。
陆远闭上眼,试图理清思绪。记忆正在融合——属于十岁刘协的十年深宫生活,那些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日子;属于二十四岁陆远的现代记忆,那些读过的史书、看过的地图、和室友陈墨彻夜辩论过的“如果穿越回汉末该如何破局”的荒唐夜晚……
等等。
陈墨。
陆远猛地睁开眼。
如果自己穿成了刘协,那陈墨会不会也……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雨声里依然清晰。然后是宦官尖细的通报声:“太子殿下到——”
殿门被推开。
十五岁的太子刘辩——未来的汉少帝——迈步而入。他披着一件玄色锦缎斗篷,兜帽边沿还在滴水,显然是冒雨而来。烛光勾勒出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脸,眉眼与陆远记忆中的陈墨有三分相似,但更多的是属于这个时代皇室子弟的矜贵与疏离。
“你们都退下。”刘辩——陈墨挥了挥手,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宫女宦官躬身退出,殿门合上。
殿内只剩下两人,一盏灯,满室风雨声。
刘辩在陆远对面坐下,解下斗篷随手扔在一旁。他盯着陆远看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是太子对皇弟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
“听闻协弟今日午后在太学晕厥,可好些了?”
陆远——刘协坐直身体,按记忆里的规矩垂眸应道:“劳皇兄挂心,已无大碍。只是……只是做了个怪梦,惊着了。”
“哦?”刘辩拿起案上的陶壶,自顾自倒了盏水,“什么梦,能把协弟惊成这样?”
陆远心脏狂跳。他在试探,还是……
“梦见了……”他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刘辩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梦见百年之后,胡人的铁骑踏破洛阳。宫阙焚毁,典籍散失,百姓流离……皇兄,你说,我大汉会不会……”
“会不会亡?”刘辩接过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
陆远一滞。
刘辩端起陶盏,饮了口水,才缓缓道:“协弟多虑了。我大汉立国四百载,虽有波折,然天命在刘。纵有胡患,不过疥癣之疾。”
这话太官方了。官方得不像陈墨。
陆远心里那点希望又沉下去几分。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穿越这种事,一个人遇上已是荒谬,两个人同时穿成兄弟的概率……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可是皇兄,”他抬起头,直视着刘辩的眼睛,“我梦见的不只是胡患。我梦见……有个叫刘渊的匈奴人,在离石称帝,国号大汉。他说他是汉室外甥,要继承汉室正统。我还梦见,有个叫冉闵的汉人将领,颁布《杀胡令》,汉胡相杀,血染红了整条黄河……”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刘辩的脸。
没有反应。
刘辩只是微微蹙眉,像在思索,然后摇头:“协弟,你今日定是惊着了。刘渊?冉闵?从未听过的名字。匈奴如今势衰,鲜卑、乌桓尚不成气候,何来百年后之事?莫要多想。”
陆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不是他。
也是,怎么可能那么巧……
他苦笑一下,垂下眼:“皇兄说得是,是臣弟多虑了。”
气氛一时沉默。
只有雨声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刘辩又倒了盏水,慢慢喝着,目光在殿内游移,像是在打量这间他并不常来的侧殿。陆远则盯着案上的灯盏,火苗在陶盏里跳跃,映着他眼底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熄灭。
不是陈墨。
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公元188年的深宫里,在灵帝将崩、何进与十常侍即将撕破脸、董卓就要进京的前夜。一个人,要去面对那注定的命运——被立为帝,当三十一年傀儡,眼睁睁看着大汉江山分崩离析,然后三国,然后西晋,然后……
五胡乱华。
陆远觉得喉咙发干。他伸手去拿案上的另一只陶盏,想倒点水喝。可手指刚碰到盏沿——
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
一名身着浅绿宫装的侍女低着头,端着一只黑漆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壶新煎的茶汤和两只玉盏。她显然是新来的,脚步有些慌,在距离案几步时,不知是被自己的裙摆绊了,还是被殿内凝重的气氛所慑,脚下一滑——
“啊!”
托盘脱手。
黑漆托盘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壶刚煎好的茶汤飞出去,滚烫的液体泼洒出来。两只玉盏在空中划出弧线,一只砸在柱基上,“啪”地碎裂,另一只——
直直朝着刘辩的面门飞来。
电光石火间,刘辩下意识侧身躲避。
而就在他侧身的同时,坐在他对面的陆远,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了向后仰闪的动作。
两人躲闪的幅度都不大,但那瞬间的应激反应,那套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干净利落的闪避姿态,让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脱口而出:
“我去!”
声音重叠在一起,在空旷的殿内格外清晰。
那是纯正的、二十一世纪的、带着点惊吓意味的感叹词。
端着空托盘、吓得瘫软在地的侍女没听懂。但侍立在门边、一直低眉顺眼的老宦官听到了。他猛地抬头,尖利的呵斥声劈开空气:
“大胆!惊扰殿下,该当何罪!”
侍女吓得浑身发抖,以头触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但殿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看她。
刘辩和陆远维持着躲闪的姿势,僵在原地。四目相对,瞳孔里倒映着彼此惊愕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雨声,宦官的呵斥,侍女的啜泣,都变得遥远。殿内只剩下那盏铜灯火苗跳跃的噼啪声,和两人几乎同步的、越来越快的心跳。
咚。咚。咚。
刘辩——陈墨的嘴唇动了动。
陆远的喉咙滚了滚。
然后,两人几乎又是同时,试探着,用气声,吐出一个名字:
“老陈?”
“陆远?”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远看见刘辩——不,陈墨——那张属于十五岁少年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其复杂、极其荒诞、又极其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扯动了嘴角,然后变成了低低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然后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带着疯狂意味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操!我操!真是你!”陈墨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指着陆远,手指都在抖,“你……你他妈穿成了刘协!哈哈哈哈……刘协!汉献帝刘协!”
陆远也笑了,他瘫坐在席上,捂着脸,肩膀耸动,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混着哽咽:“你还笑我……你……你是刘辩!那个当了五个月皇帝就被毒死的刘辩!哈哈哈哈……咱俩,咱俩这可真是……”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陈墨接上,用的是他们宿舍常说的歇后语。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爆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真的下来了。
跪在地上的侍女傻了。门边的老宦官也傻了。他们看着两位殿下——一个当朝太子,一个陈留王——一个笑得捶地,一个笑得捂脸,嘴里说着完全听不懂的怪话,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老宦官腿一软,也跪下了,颤声道:“殿、殿下……您二位……可是魇着了?老奴、老奴去传太医……”
“不必!”陈墨猛地收住笑,抬手抹了把脸。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底的笑意和泪光还没散尽。他看向那老宦官,又看了眼地上抖成筛子的侍女,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太子的威仪:
“无妨。不过是……不过是我与皇弟说起幼时趣事,一时忘形。”他顿了顿,看向侍女,“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侍女如蒙大赦,磕了个头,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老宦官还想说什么,陈墨一摆手:“你也退下,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
“诺……”老宦官躬身退出,轻轻合上了殿门。
殿内重新只剩下两人。
笑声停了。
眼泪还在脸上。
两人隔着案几,在昏黄的烛光里对视。这一刻,没有了试探,没有了伪装,只有两个被抛进历史洪流的现代灵魂,在绝对的荒谬中,认出了彼此。
沉默了很久。
然后陆远先开口,声音还带着笑过头的沙哑:“所以……真是2023年那场雷?”
“不然呢?”陈墨往后一靠,抬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论文写到‘十常侍之乱’,窗外一个炸雷,然后就在这了。你呢?”
“我加班整档案,电路老化,冒火花了。”陆远苦笑,“一睁眼,就成了十岁的刘协。还在想,这梦也太真实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风还在呼啸,吹得窗棂嘎吱作响。
“现在什么时候?”陈墨问。
“中平五年,八月。”陆远说,语气沉了下来,“我刚问过宫女,今天是丁亥日。如果我没记错,《后汉书·灵帝纪》写:‘中平五年秋八月,初置西园八校尉。’”
陈墨的呼吸一滞:“西园八校尉……蹇硕,袁绍,曹操……”
“对。”陆远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几,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灵帝设西园军制衡何进,蹇硕统领。但何进和蹇硕已经势同水火。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陈墨,一字一顿:“灵帝快不行了。”
陈墨闭了闭眼:“我知道。按史书,中平六年四月丙辰,灵帝驾崩。距离现在……还有八个月。”
“八个月。”陆远重复,“八个月后,灵帝崩,遗言‘辩轻佻,不可君天下。协类我,当立’。何进与十常侍矛盾爆发,何进被杀,十常侍挟持我们出逃,在北邙山遇见董卓。然后你被废,我被立,你被毒杀,我当傀儡。然后董卓专权,诸侯讨董,天下大乱……”
“然后三国鼎立,然后西晋,然后——”陈墨接上,声音很轻,“五胡乱华。”
那四个字像冰锥,砸在两人之间。
陆远的手指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陈墨,烛光在那双属于十岁孩童的眼睛里跳跃,但眼神是二十四岁成年人的沉重:
“老陈,我们得做点什么。”
“我知道。”陈墨说。
“我们不能让那一切发生。”陆远的语气急促起来,“永嘉之祸,衣冠南渡,中原千里无人烟……匈奴、鲜卑、羯、氐、羌,五部胡人在中原大地上烧杀劫掠了一百多年!汉家儿郎被屠杀,妇人被掳掠,孩童被……我们不能让那一切发生!”
“我知道。”陈墨还是这句话,但声音更沉了。他站起身,在殿内踱步,玄色袍服的下摆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走了两圈,他停住,转身看着陆远:
“但我们只有八个月。八个月,要改变一场延续四百年的王朝崩溃,要阻止一场一百多年的血海浩劫……陆远,这比登天还难。”
“难也得做。”陆远也站起来。十岁的身体还很矮小,只到陈墨胸口,但他仰着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已经在这了。我们是刘辩和刘协,是现在唯一知道未来的人。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一百二十三年后,五胡乱华就会发生——那是注定的。如果我们做点什么,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哪怕只能让那一天晚来几十年,让多一些人活下来……那就是值得的。”
陈墨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
“行。他娘的,来都来了。”
陆远也笑了,那个笑容同样带着狠劲:“对,来都来了。”
两人重新坐下。案上的灯盏里,火苗噼啪一声,又爆出个灯花。
“第一步,”陈墨压低声音,“巩固你的地位。你是董太后养大的,与何太后有杀母之仇。但何太后是你生母,何进是你舅舅。你必须想办法,让这两边——至少暂时——不要撕破脸。”
陆远皱眉:“这怎么可能?何太后毒杀王美人,董太后恨她入骨。何进想诛宦官,董太后倚重十常侍……”
“所以需要契机。”陈墨的手指在案上划着,无意识地写了个“危”字,“灵帝病重,是危机,也是机会。何太后怕灵帝改立你,董太后想灵帝改立你——但她们更怕的,是灵帝崩后,对方独大。如果我们能制造一个更大的、共同的威胁……”
陆远眼睛一亮:“你是说……外戚和宦官之外的力量?”
“西园军。”陈墨点头,“蹇硕统领西园八校尉,名义上制衡何进,实际上……他想立你。但蹇硕是宦官,董太后信任他,何太后和何进却视他为眼中钉。如果我们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果我们能让何太后和董太后都相信,蹇硕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学梁冀,行废立,然后独揽大权,甚至……危及她们自己。”
陆远倒吸一口凉气:“离间计?”
“是自保。”陈墨说,“只有让她们觉得,宦官集团才是最大的敌人,她们才可能暂时联手。至少,在灵帝驾崩、权力交接的这段时间,不能内斗。”
陆远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行。但需要时机,需要证据……或者,需要制造证据。”
“这个我来。”陈墨说,“我是太子,接触蹇硕更方便。第二步——”他看向陆远,“西园军里有个人,我们必须争取。”
“谁?”
“曹操。”陈墨吐出两个字,“典军校尉曹操。他现在二十八岁,出身宦官家庭,但心怀大志,痛恨宦官专权。何进与宦官对立,他夹在中间很难受。如果我们能给他一个选择——一个不依附何进,也不依附宦官,而是效忠天子的选择……”
陆远眼睛亮了:“曹操是聪明人。他看得出何进刚愎,宦官将亡。如果我们以天子名义暗中招揽,许他以未来……他会动心。”
“不止曹操。”陈墨的手指在案上又写了个“袁”字,“袁绍,中军校尉。四世三公,名望极高。但他现在依附何进,因为何进代表外戚,代表士人集团的利益。如果我们能让他看到,何进并非明主……”
“难。”陆远摇头,“袁绍野心大,他要的是从龙之功,是位极人臣。何进能给他,我们现在给不了。”
“所以是长远布局。”陈墨说,“先在曹操心里埋颗种子。曹操有了二心,袁绍自然会察觉。西园军内部有了裂痕,我们才有机会渗透。”
陆远点头,又想起什么:“还有第三步——董卓。”
陈墨的表情凝重起来:“这是最险的一步。董卓现在是什么职位?”
“前将军,破虏将军,斄乡侯。”陆远对这段历史烂熟于心,“中平五年十一月——也就是三个月后,他会大破凉州叛军王国于陈仓,拜前将军。现在……他应该在河东驻防。”
“河东……”陈墨喃喃道,“距离洛阳,快马三日可达。”
“对。”陆远盯着他,“所以我们必须在董卓立功、声望最盛的时候,就接触他。在他被何进召入京之前,就给他一个印象——一个深刻的、无法磨灭的印象。”
“什么印象?”
陆远一字一顿:“让他相信,刘辩是明主,是能中兴汉室的英主。而辅佐这样的明主,远比行废立、当权臣,更能名垂青史。”
陈墨沉默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历史上的董卓,在进京之初,未必就想着当奸雄。他是被时势推着,被权力诱惑着,一步一步滑向深渊。如果在他还没有尝到权力的滋味之前,就给他一个更大的目标……
“霍光。”陈墨忽然说。
陆远一愣:“什么?”
“让他当霍光。”陈墨的眼睛亮起来,“霍光废昌邑王,立宣帝,权倾朝野,但终其一生,未行篡逆。死后陪葬茂陵,图形麒麟阁。董卓是武将,他要名,要权,也要身后名。如果我们能让他相信,当霍光,比当王莽更划算……”
陆远深吸一口气:“这需要精心设计。需要在他进京前,就不断给他暗示。需要让他觉得,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不是我们强加的。”
“对。”陈墨站起身,又在殿内踱步,脚步很快,“第一封信,可以在他陈仓大捷后,以天子名义嘉奖。不提官职,只赞其‘忠勇类卫霍’。第二封,在他拜前将军后,赐剑,附言‘愿为汉之长城’。第三封……”
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陆远,眼神灼灼:“在他被何进召入京的诏书发出前,以你的名义,写一封密信。”
“我?”陆远怔住。
“对,你。”陈墨走回案边,俯身,声音压得极低,“你是陈留王,是董太后养大的。董卓是凉州人,董太后也是凉州人——同姓,同乡。你写信给他,以侄辈身份,言说宫中危局,外戚宦官相争,天子孤危。求他‘念在同乡之谊,社稷之重’,进京后,务必护持天子……”
陆远懂了。
这是双重保险。天子刘辩给董卓“明主”的印象,陈留王刘协给董卓“受托孤”的责任。一明一暗,一君一亲。
“但这样风险很大。”陆远说,“如果信被截获,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所以信不能写。”陈墨说,“要口传。找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带去一句话。”
“什么话?”
陈墨盯着陆远的眼睛,缓缓道:“你就说——‘董侯,陛下常言,将军乃汉之霍光。然霍光废立,非为私欲,乃为社稷。今陛下幼冲,愿将军为霍光,勿为梁冀。’”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雨声,风声,烛火噼啪声。
许久,陆远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陈墨重新坐下,两人隔着案几,在昏黄的烛光里对视。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历史系研究生和基层科员,而是十五岁的太子刘辩和十岁的陈留王刘协。是两个被抛进绝境,却要徒手搏天的穿越者。
“还有八个月。”陈墨说。
“八个月。”陆远重复。
“八个月里,我们要做三件事:固内,蓄力,埋子。”陈墨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案上,“固内,是让何太后、董太后暂时联手,稳住后宫。蓄力,是渗透西园军,掌握一点兵权。埋子,是在董卓心里,埋下忠臣的种子。”
陆远也伸出手,十岁孩童的小手,放在陈墨十五岁少年的掌心上。
两手相握。
冰凉,但握得很紧。
“老陈,”陆远忽然笑了,那个笑容里有孤注一掷的疯狂,也有生死相托的坦然,“要是失败了,咱俩可能死得比原主还快。”
“我知道。”陈墨也笑了,“但至少,我们试过了。”
“对。”陆远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至少,我们试过了。”
殿外,雨势渐收。
风声也小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亥时三刻了。
陈墨松开手,起身,重新披上那件还在滴水的斗篷。他走到殿门边,手放在门上,又回头看了陆远一眼。
“明天开始。”他说。
陆远点头:“明天开始。”
陈墨推开门,迈入还未停歇的夜雨。
陆远坐在殿内,看着那扇门缓缓合上,将风雨隔绝在外。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岁孩童的手,细嫩,白皙,没有薄茧。
但就是这双手,要去握住历史的缰绳,去勒住那匹即将脱缰的、名为“五胡乱华”的惊马。
哪怕勒得双手血肉模糊。
哪怕最终,还是会被拖行千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夹着雨丝扑进来,冰凉刺骨。他看向温德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灵帝的生命,正在那里一点点流逝。
而更远处,洛阳城的百万生民在睡梦中。他们不知道,八个月后,天子将崩。一年后,宫阙将燃。一百二十三年后,胡人的铁蹄将踏破这里的一切。
除非……
陆远关上窗,转身走回案边,吹灭了铜灯。
殿内陷入黑暗。
只有他低低的、近乎誓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除非我们,改变它。”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