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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墙上的阴影

清晨六点半，市一医院地下三层，视灵者休息室。

韦晗推开门时，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陈海、顾清辞，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熨烫平整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眼镜。

“坐。”陈海示意韦晗坐下，脸色比平时更沉，“这是卫生系统特别调查组的周明远组长。”

周明远戴上眼镜，目光在韦晗身上停留了几秒：“韦晗，二十三岁，青石镇人，去年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于省医科大学。三个月前进入市一医院急诊科实习，两周前确认觉醒视灵能力，天赋评级暂定A-。资料对吗？”

韦晗点头。周明远说话的调子让他想起镇上信用社的办事员——那种公事公办的、不带感情的语气。

“昨晚的群体伤事件，你处理了五个重伤员，其中三个有灵质干预痕迹。”周明远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调出监控画面——正是韦晗处理钢筋贯穿伤工人的场景。画面做了特殊处理，能看见淡淡的银色光晕围绕着他的手。

韦晗的心沉了下去。

“按照规定，视灵者不得在普通医护人员面前使用能力。”周明远放下平板，“你不仅用了，还在至少三名同事在场的情况下，连续使用了五次。”

陈海开口：“情况特殊，群体伤……”

“规定里没有‘特殊情况’这个条款。”周明远打断他，转向韦晗，“你知道违规的后果吗？”

“知道。”韦晗声音平稳，“书面警告，观察期三个月，期间不得独立处理三级以上病灵。”

周明远挑了挑眉：“背得很熟。那你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个规定吗？”

“为了避免暴露，也为了保护普通医护人员免受灵质污染。”

“还有呢？”

韦晗沉默。

顾清辞替他回答了：“为了避免视灵者能力滥用，也为了避免普通医护产生依赖心理。”

“正确。”周明远靠回椅背，“医疗体系建立了几百年，靠的是科学、制度和团队协作。视灵能力是特例，但不能成为常态。一旦普通医生护士开始依赖你们‘看不见的手段’，整个体系的根基就会动摇。”

他顿了顿：“更不用说，昨晚在场的不只是医护人员。伤员里有一个是记者，市晚报的。他虽然受伤了，但意识清醒，眼睛可没闲着。”

韦晗感到胃部一阵发紧。

“他看到了什么？”陈海问。

“他说看到韦医生的手‘发光’，伤口的血‘自己止住了’。”周明远语气平淡，“当然，我们的人已经处理过了。给他用了轻度记忆干扰剂，植入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当时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

房间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但这种处理不能常用。”周明远继续说，“每用一次，风险就大一分。所以韦晗，从今天起，你被调到特别调查组下属的‘特殊病例分析科’。表面上，你是去协助整理疑难病例档案。实际上……”

他看向陈海：“你要接受系统的视灵者训练，包括能力控制、隐蔽行动、反侦察。直到我们认为你合格为止。”

“那急诊科的工作呢？”韦晗问。

“暂停。”陈海说，声音里带着无奈，“这是委员会的决定。你不能继续在普通科室露面了，至少暂时不能。”

韦晗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真实的刺痛。

“我不接受。”

房间里三双眼睛同时看向他。

“我说，我不接受。”韦晗站起来，身高让他在这个小房间里显得有点压迫，“我学医是为了在临床救人。现在让我去坐办公室？那我这些年拼了命学的东西算什么？”

“这是为了保护你，也保护整个视灵者群体。”周明远说，语气依旧平静，“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新觉醒的A级视灵者吗？混沌学派只是其中之一。还有那些想拿你做研究的私人机构，想利用你能力的灰色组织……”

“所以我就该躲起来？”韦晗打断他，“主任，您当年觉醒的时候，也躲起来了吗？”

陈海沉默了。

“我没躲。”顾清辞突然开口，所有人都看向她，“我父亲把我送去了国外，在梅奥诊所待了三年。那三年，我一边学医，一边接受最严格的视灵训练。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能独立处理四级病灵。”

她走到韦晗面前：“你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我告诉你，这才是常态。天赋越高，约束越多。因为你的能力不只是你的，它关系到整个体系的平衡。”

“我不懂什么体系。”韦晗直视她，“我只知道昨晚那五个人，如果我不出手，至少会死两个。那个叫王铁柱的工人，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我救他，违规了，我认罚。但让我从此离开临床？我做不到。”

他转向周明远：“您说医疗体系靠科学和制度，我同意。但您知不知道，在我们镇卫生院，一个阑尾炎手术要排三天队？知不知道很多老人宁可硬扛也不去医院，因为怕花钱？科学和制度救不了所有人，至少现在救不了。”

周明远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松动。他摘下眼镜，慢慢擦拭。

“你很理想主义，韦晗。这很好，也很难得。”他说，“但现实是，如果你的能力暴露，引起的恐慌会让更多人失去医疗机会。想象一下，如果媒体报道‘市一医院医生用超能力治病’，会怎样？那些本来就对医院不信任的人会怎么想？那些反疫苗、反科学的群体会怎么利用这件事？”

韦晗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词。

“特别调查组不是监狱，是训练营。”周明远重新戴上眼镜，“你在那里可以继续学习，继续救人，只是换一种方式。我们会给你提供真正的疑难病例——那些常规医学解决不了，需要视灵者介入的病例。你会接触到比急诊科更复杂、更危险的病灵。这还不够挑战吗？”

韦晗看向陈海。主任点了点头。

“给他点时间考虑。”陈海对周明远说。

“可以。”周明远站起身，“三天。三天后，给我答复。如果同意，下周一报到。如果不同意……”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周明远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对不起，主任。”韦晗先开口，“我刚才……”

“你没说错。”陈海打断他，“我当年觉醒的时候，确实没躲。但那是二十多年前，视灵者的存在还是个秘密中的秘密。现在不一样了，网络、社交媒体、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秘密越来越难守。”

他走到窗边——虽然是地下，但墙上装了模拟窗，显示着虚拟的户外景色。

“周明远有句话是对的：你的能力不只是你的。”陈海转过身，“你是近五年来，省里第一个自然觉醒的A级视灵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韦晗摇头。

“意味着你是稀缺资源，也是危险因素。”顾清辞接话，“混沌学派想拉拢你，委员会想控制你，普通医学界一旦发现你会排斥你。你就像……一颗还没引爆的炸弹，所有人都在想怎么处理你。”

“所以我该庆幸有人愿意‘处理’我？”

“至少特别调查组是正规机构。”陈海说，“他们有完整的训练体系，有资源，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在那里能真正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用完都虚脱半天。”

韦晗想起昨晚的眩晕感，无法反驳。

“而且，”顾清辞补充，“特别调查组处理的病例，确实是你现在接触不到的。比如……某些家族遗传病的灵质根源，某些罕见病的变异病灵，甚至包括混沌学派的改造实验。”

她调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比如这个。”

照片上是个孩子，七八岁模样，瘦得皮包骨，但腹部异常隆起。在视灵视野里，他的腹部盘踞着一团不断变化的黑色阴影，表面有无数细小的嘴在开合。

“这是什么？”韦晗感到一阵寒意。

“‘饥噬症’，一种罕见遗传病。患者永远感觉饥饿，但吃进去的营养会被病灵吞噬，无法吸收。”顾清辞说，“常规医学只能靠静脉营养维持生命，但除不掉病根。特别调查组三年前接手这个病例，至今还在研究。”

韦晗盯着照片。孩子眼睛很大，眼神空洞，像已经放弃了希望。

“类似这样的病例，档案室里有几百个。”陈海说，“都是常规医学解决不了，转到特别调查组的。韦晗，你不是想救人吗？那里有最需要救的人。”

韦晗沉默了很久。

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早班的医护人员应该已经陆续到岗，急诊科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而他的位置，可能再也不在那里了。

“我需要做什么？”他终于问。

“接受训练，通过考核，然后加入特别调查组的医疗小队。”顾清辞说，“我会是你的教官之一。”

“你也属于特别调查组？”

“顾问性质。主要职责还是临床，但会参与特殊病例会诊。”她顿了顿，“如果你加入，头三个月由我负责你的基础训练。”

韦晗看向陈海。主任点头：“这是最好的安排。你既能接受正规训练，又不用完全脱离临床。特别调查组和医院有合作，必要时可以借调人手。”

窗外的模拟景色开始“天亮”，虚拟的阳光透过虚拟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虚假的光斑。

“我有个条件。”韦晗说。

“什么？”

“我要继续值夜班，急诊科。”韦晗声音坚定，“不一定是每天，但每周至少两天。我不能完全离开临床。”

陈海和顾清辞对视一眼。

“这不符合规定……”陈海说。

“那就改规定。”韦晗打断他，“您说过，我是稀缺资源。稀缺资源总该有点特权吧？”

陈海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是那种无奈的、但又带着赞许的笑。

“你这小子……行，我去跟周明远谈。但前提是，你必须通过第一阶段训练。如果训练不合格，一切免谈。”

“成交。”

顾清辞看着两人，摇了摇头：“两个疯子。周明远不会同意的。”

“他会同意的。”陈海收起笑容，“因为韦晗说得对。一个完全脱离临床的视灵者，就像没下过地的农学家，理论再多也没用。”

他拍了拍韦晗的肩膀：“去休息吧。今天不用上班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你的苦日子才真正开始。”

韦晗离开休息室时，走廊里已经有人走动。他低头快速走过，不想碰见熟人。

回到地下室房间，他没有开灯，直接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只展开翅膀的鸟。他看着那块水渍，脑子里反复回响刚才的对话。

特别调查组、训练、考核、特殊病例……

还有那个孩子的照片。

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大脑异常清醒。索性坐起来，打开台灯，翻开陈海给的《病灵图鉴》。

翻到“饥噬症”那一页。描述很详细：病灵形态、攻击模式、已知弱点、治疗案例……但所有案例的结局都是“病情缓解，未能根治”。

韦晗的手指抚过那些文字。纸张粗糙，像他小时候用的作业本。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村里那个得了怪病的李爷爷，肚子一天天胀大，却越来越瘦，最后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咽气。那时候他上初中，每次路过李爷爷家，都能闻到一股奇怪的甜臭味。

现在他知道了，那可能是“饥噬症”或其他类似病灵的气味。

如果当年有视灵者，李爷爷会不会活下来？

他不知道答案。

手机震动，是张伟的消息：“韦晗，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主任说你调科了？真的假的？”

韦晗盯着屏幕，不知道该怎么回。最后只打了几个字：“嗯，暂时调去别的科室学习。”

“靠，那急诊科少了个能干活的。新来的规培生连缝针都不会。”

“慢慢教，都会学的。”

发送完，韦晗关掉手机。窗外传来收垃圾的车声，还有早起摊贩的吆喝声。城市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新的一天，却要转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

他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两件白大褂，一件是医院发的，一件是自己买的备用。两件都洗得很干净，领口笔挺。

他取下那件备用的，摊在床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针线盒——还是母亲当年塞进行李箱的那个，铁皮已经生锈了。

线穿过针眼，他在白大褂左胸的口袋内侧，缝了一个很小的标记：一根稻穗的简笔画。针脚很密，很结实，像母亲缝的那样。

缝完最后一针，他咬断线头，把白大褂挂回衣柜。

稻穗标记藏在里面，看不见。

但他在。

他永远都在。

门外传来敲门声。韦晗开门，是房东阿姨，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

“小韦啊，我看你一晚上没回来，早上才听见动静。”阿姨把碗递过来，“赶紧吃口热的。你们当医生的，太辛苦了。”

面条是手擀的，汤里飘着葱花和香油，还卧了个荷包蛋。

“谢谢阿姨。”

“谢啥，快吃吧。对了，下月房租不着急，你啥时候方便啥时候给。”

房东阿姨摆摆手走了。韦晗端着碗站在门口，热气扑在脸上，带着食物的香味和人情味的温暖。

他回到房间，慢慢吃面。面条很劲道，汤很鲜。他一口一口吃完，连汤都喝干净。

然后他躺回床上，这次真的睡着了。

梦里，他站在田埂上，远处父亲在插秧。他走过去想帮忙，低头看，手里握着的不是秧苗，而是一柄银色手术刀。

手术刀在阳光下反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透过地下室唯一的小窗，在地上投下一块光斑。光斑里有灰尘在跳舞，像微小的精灵。

韦晗坐起身，打开手机。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周明远发来的：“周一上午九点，市卫生局大楼17层，特别调查组报到。带上身份证明和医疗执照。”

他回复：“收到。”

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家里的号码，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母亲：“喂？娃啊，咋这时候打电话？”

“妈，我可能要调科室了。”韦晗说，“去一个……专门研究疑难杂症的科室。”

“疑难杂症？那好啊，能学更多东西。”母亲的声音里有欣慰，“就是别太累。你看你上次回来，瘦得跟竹竿似的。”

“不累。妈，你那风湿好点没？”

“好多了好多了，你别操心。专心工作，咱家就指望你出息呢。”

又聊了几句家常，挂断电话。韦晗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院墙和隔壁楼的背面，灰扑扑的，没什么风景。但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周一要去报到，他得准备好。

白大褂要带，笔记本要带，还有那本《病灵图鉴》。以及……他从老家带来的那袋晒干的艾草，母亲说能驱邪，他一直放在枕头底下。

也许真的有用。至少，是个念想。

收拾完，时间还早。韦晗穿上外套，走出地下室。

街道上车来人往，热闹得很。他在路边摊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路过市一医院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栋熟悉的大楼。

急诊科的窗户里，人影晃动，忙碌依旧。

他看了几分钟，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前方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得往前走。

就像当年走出村子，走上那条通往县城的长长山路一样。

一步，一步，不能停。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