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的策展项目,名叫“城市褶皱”。
这个概念,源于某个清晨她偶然的一瞥。那天老城区拆迁,一栋三层小楼被推倒后,隔壁人家的山墙露了出来。那面墙上,贴满了历年来的海报、通知、寻人启事,一层叠着一层,像地质的剖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时间的沉积。
她拍了照片,洗出来挂在工作室的墙上。来看的朋友都直呼震撼,劝她干脆做个展览。
说干就干。场地选在了美术馆新馆的副展厅,预算不算宽裕,但沈未想把它做到最好。策展方案改了七稿,艺术家名单换了三次,最后敲定的十五位,全是关注城市变迁的年轻创作者。
布展的第二天,沈未在仓库清点作品时,一眼看到了那件雕塑。
作品名叫《坍缩》,作者是个刚从德国回来的年轻艺术家。用料全是旧建筑拆下来的钢筋混凝土碎块,重新浇筑成不规则的几何体,表面嵌着碎玻璃、陶瓷片、锈蚀的金属零件,看着粗糙,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
沈未蹲下身,仔细端详那些嵌在混凝土里的碎片。有半片青花瓷碗底,有生了锈的门把手,还有破碎的玻璃弹珠。艺术家在作品说明里写着:“拆毁不是消失,只是形态的转化。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故事,都藏在这些碎片里,继续振动,发出回声。”
她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她想起周屿。
三年前,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一起去考察一个即将拆除的老厂区。周屿捡起一块掉落的墙砖,指着上面模糊的印记说:“你看,这是当年抹灰时,工人留下的指纹。”
那天的阳光很好,暖融融地洒在他的脸上,他侧脸的轮廓在光里格外清晰。沈未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后来那块砖,周屿带回了家,摆在书房的架子上。他说:“以后我做的每个项目,都要留一点这样的‘指纹’,留一点时间的痕迹。”
“沈老师?”助理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美术馆那边问,开幕式的嘉宾名单确定了吗?他们要做邀请函。”
沈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确定了,我晚上就发过去。”
“还有这个。”助理又递过来一份资料,“这是下周建筑论坛的议程,主办方特意来问,您能不能去做个对谈嘉宾?”
沈未接过资料,随手翻着。论坛的主题是“记忆与空间”,正是她关注的领域。目光扫过主讲嘉宾名单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周屿的名字,赫然在列。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屿间建筑事务所创始人,演讲主题——旧城改造中的记忆修复实践。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帮我答应下来。”沈未合上资料,语气平静,“具体的时间,你跟主办方协调。”
“好嘞。”助理应着,又打量了她两眼,“沈老师,您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啊?黑眼圈都出来了。”
“没事。”沈未扯出一个笑,“布展的时候都这样,熬熬就过去了。”
助理走后,沈未走到窗边。美术馆新馆建在新区,窗外是崭新的写字楼和购物中心,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派光鲜亮丽。这里和老城区,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摸出手机,点开和周屿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七天前她发的“好好活”,他没有回复。
她手指动了动,打下一行字:“看到你要参加建筑论坛了”,想了想,又删掉。
再打:“你的工作室,一切都好吗?”,犹豫片刻,还是删掉了。
最后,她把手机塞回口袋。既然是他选择的分开,她就该尊重这个决定。哪怕这份尊重,像一把钝刀,在心上慢慢磨着。
可有些事,她终究控制不住。
比如在行业群里,看到有人议论:“周屿那个新事务所,听说接了个政府项目,可惜预算太紧,怕是要撑不下去。”
比如在朋友圈,刷到陈墨发的照片:空荡荡的厂房,两张行军床,泡面盒子堆成了小山。配文写着:创业维艰,还好梦想够燃。
比如深夜失眠时,她会点开周屿的硕士论文PDF,那些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段落,翻来覆去地看。他在结论里写:“建筑从来不是冰冷的钢筋水泥,而是时间与记忆的容器。真正的修复,不是复原过去,而是让过去,以新的姿态,融入现在的生活。”
这些话,她记得比自己的策展方案还清楚。
布展的第四天,沈未遇到了唐薇。
那天她正在展厅里调整灯光效果,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美术馆的馆长。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短发利落,妆容精致,走路带风,一看就是干练的女强人。
馆长连忙介绍:“沈策展,这位是唐薇唐总,薇言资本的创始人,也是我们这次展览的赞助人之一。”
沈未伸出手:“唐总好,谢谢您的支持。”
唐薇的握手很有力,笑容却很温和:“我看过你的策展方案,特别喜欢‘城市褶皱’这个概念。尤其是关于‘非正式记忆’的部分——那些墙上的涂鸦、楼道里的杂物、窗台上的盆栽,才是城市最鲜活的纹理。”
沈未有些意外。大多数赞助人,只关心预算和宣传效果,很少有人会真正沉下心看内容。
“您很懂这个。”她说。
“我以前学的社会学,后来才转做投资。”唐薇环顾着展厅,目光里带着欣赏,“但一直对城市议题很感兴趣。对了,我听说你之前做的‘菜市场记忆’那个项目,还拿了奖?”
两人就着展览聊了半个多小时。唐薇思路清晰,提的问题都精准地戳在点子上。临走时,她递给沈未一张名片:“下周有个建筑论坛,我也会去。最近想投个旧城改造的项目,正在找合适的团队。你要是有靠谱的建筑事务所推荐,不妨告诉我。”
沈未接过名片,金色的字体印着“薇言资本 唐薇”,烫得人眼睛发亮。
她犹豫了三秒钟,还是开了口:“我确实知道一家事务所,说不定符合您的要求。”
“哦?叫什么名字?”
“屿间建筑。他们刚成立不久,专注做旧城改造和记忆修复。”沈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创始人很有想法,也很有坚持。”
唐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屿间建筑……名字有点耳熟。创始人是不是叫周屿?我好像看过他的论文。”
“是他。”沈未的心跳快了半拍,“他做的东西,很踏实,不搞花架子。”
“有坚持是好事,但创业初期,太坚持有时候也意味着处处碰壁。”唐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很了解他?”
“我们是……校友。”沈未扯了个谎,脸微微发烫。
唐薇笑了笑,没再追问:“行,我会留意的。论坛上要是有机会,我找他聊聊。”
送走唐薇,沈未靠在展厅的墙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她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周屿在泥坑里挣扎,而自己袖手旁观。
“我撒了个谎。”她在心里默念,“告诉所有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他们信了,你信了,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当听到他可能遇到难处时,她还是忍不住,想伸出手,拉他一把。
哪怕这只手,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递过去的。
论坛那天,沈未提前半小时到了会场。
她选了个后排靠边的位置,既能看清讲台上的人,又不容易被注意到。嘉宾们陆续入场,沈未的目光,一下就锁定了周屿。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手里提着个笔记本电脑包。三个月没见,他瘦了些,下颌线越发清晰,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很。他和陈墨一起进来,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在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沈未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连忙低下头,假装翻看手里的议程,指尖却微微发颤。
论坛开始了。前面几位嘉宾的演讲中规中矩,不是讲政策,就是讲趋势,听得人昏昏欲睡。轮到周屿上台时,他走上讲台,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抬起头,看向台下的观众。
有那么一瞬间,沈未觉得他的目光,扫过了她所在的区域。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他已经开口了。
“大家好,我是周屿。今天我想跟大家聊的,不是怎么建造,而是怎么‘不建造’。”
开场白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屿点开PPT,第一张是那个旧社区的航拍图。他把画面放大,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顶:“这里住着一百二十七户人家,平均居住时间二十二年。最久的一户,住了四十年,从结婚生子,到孙子呱呱坠地,一辈子的光阴,都耗在了这里。”
他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是居民们自己搭建的顶棚、花架、晾衣杆的特写:“这些在规划图上,被称作‘违章建筑’的东西,是居民们为了改善生活,一点一点搭起来的。它们或许不美观,但足够真实。我们的设计,不是要拆掉它们,而是要把它们的故事,编织进新的空间里。”
沈未看着屏幕上的图纸,记忆墙、声音台阶、楼道里的记忆盒子——这些概念,在周屿的讲解下,变得具体而动人。讲到那棵老樟树时,他播放了一段录音,是居民们关于这棵树的回忆:
“我儿子小时候,就在这树下学骑车,摔了好几次,哭都不哭一声。”
“夏天天热,大家都搬着板凳来树下乘凉,张大爷的二胡拉得可好听了。”
“去年刮台风,树枝断了一根,砸坏了李阿姨家的雨棚,没人怪树,都说树也老了,不容易。”
录音结束,会场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周屿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建筑会老,树会老,人也会老。但记忆不会消失。我们做的设计,就是想当那个传递记忆的人。”
掌声雷动。沈未也跟着鼓掌,手心拍得发烫。
演讲结束后的茶歇时间,不少人围上去和周屿交谈。沈未远远地看着,没有过去。她看到唐薇端着一杯咖啡,走向了周屿,两人站着聊了几句,唐薇不时点头,看起来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
很好。沈未在心里轻轻舒了口气。至少,他的坚持,被看到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到会场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沈未?”
是陈墨。
沈未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自然的笑:“陈墨,好久不见。”
“真的是你啊。”陈墨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我刚才在台下看到,还以为认错人了。你也是来听论坛的?”
“嗯,下周有个对谈,今天先来学习学习。”沈未避开他的目光,“周屿的演讲很精彩。”
“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准备的。”陈墨看着她,欲言又止,“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正在忙一个展览。”沈未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我听说了,‘城市褶皱’对吧?朋友圈里都刷到了。”陈墨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个……周屿他其实——”
“陈墨。”沈未打断他,眼神很坚定,“不用说了。我们现在这样,都挺好的。”
陈墨看着她,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多保重。”
“你也是。”沈未点了点头,轻轻说了一句,“照顾好他。”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生怕慢一步,就会忍不住回头。
走到电梯口时,手机震了一下。她掏出来一看,是周屿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谢谢。”沈末的内心触动了一下。
沈未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他知道了吗?知道是她引荐了唐薇?还是仅仅因为,她今天来听了他的演讲?
她没有回复。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走了进去。金属门板合上,映出她微红的眼角。
她对着电梯里的倒影,扯出一个笑,轻声说:“不用谢。”
有人说:“真正想走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常穿的大衣,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她还没走。她还在这座城市里,呼吸着和他一样的空气,看着和他一样的日出日落。
也许有一天,她会真正放下,真正离开。
但至少不是今天。
今天,她还会允许自己,偷偷地、安静地,爱他一会儿。
哪怕,只有电梯下降的这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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