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陈怀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了。
书案上堆满了各色密报、名录、账册，墨迹淋漓地写着一个个名字，有些名字被朱笔狠狠划掉，像一道血痕。空气里弥漫着墨臭、汗酸，还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北武库那三百套军械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父皇虽没像对废太子那样当众申斥他，但那日朝会上扫过来的那一眼——浑浊，冰冷，像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废物。让他连着三夜从梦里惊醒，浑身冷汗。
对支楞起来的十三弟悠闲度日的样子恨的咬牙。霉运自接触他开始。真是丧星！有机会一定要捏死他，心里暗暗发恨。
“查！给本王查！”他摔了第四只茶杯，瓷片迸溅到跪在下面的门客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门客不敢擦，“武库的守军、巡夜的更夫、附近所有宫人，一个一个审！审不出东西，你们就去填井！”
门客们噤若寒蝉。
排查像梳子一样篦过五皇子一系的势力范围。有人因为三年前说过一句对五皇子不敬的话，被拖进水牢；有人因为和某位失势的皇女府上管家沾亲，被革了职；有个负责采办的宦官，只因账目上有一笔十两银子的出入对不上，就被活活打死在庭前。
人心像绷紧的弓弦，再拉就要断了。
而就在这片惶惶不安的阴影里，几个影子悄然贴了上来。
***
西内苑，神策军驻地外围有片杂役聚居的矮房。夜里，一个姓孙的队正醉醺醺地推开自家院门，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陈怀瑜，疑神疑鬼……老子跟了他五年，就为个破武库，把老子当贼审……”他摸索着去点油灯，手却摸到一片冰凉。
不是灯盏。
是一把横刀的刀鞘，静静横在桌上。
孙队正酒醒了一半，猛地后退，手去摸腰间的刀——摸了个空。他佩刀不知何时不见了。
“孙队正，莫慌。”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很年轻，甚至带着点笑意。
油灯自己亮了。灯旁坐着个人，穿着普通的灰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笑，可笑意没到眼底。他手里正把玩着孙队正那把制式横刀，手指拂过刀脊，动作熟稔得像抚摸情人。
“你是谁？！”孙队正压低声音，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能混到队正，不是蠢人，这人能悄无声息进他屋子，卸他佩刀，绝不是寻常毛贼。
“我是谁不重要。”蒙面人把刀放下，推过来一个布袋。布袋口没系紧，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颜色——是金子，至少二十两。“重要的是，孙队正想不想换个活法。”
“你……你是其他殿下的人？”孙队正喉结滚动。
“或许。”蒙面人不置可否，“陈怀瑜多疑寡恩，这些日子你亲眼看见了。跟着他，今日是审，明日可能就是弃。但跟我们……”他手指敲了敲布袋，“金子只是开始。事成之后，一个果毅校尉的实缺，保你全家脱了军籍，去江南做个富家翁，如何？”
孙队正盯着金子，呼吸粗重。他想起白日里被拖走那个采办宦官凄厉的惨叫，想起自己前日被盘问时那门客居高临下的眼神。跟着五皇子这些年，脏活累活没少干，可好处呢？上次晋升的机会，被一个送了重礼的世家子顶了。五皇子的人只拍拍他肩膀，说“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你们……要我做什么？”他声音干涩。
“很简单。”蒙面人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五皇子最近是不是在接触神策军的人？尤其是……西营赵金赵校尉？”
孙队正瞳孔一缩。这事很隐秘，他也是偶然听一个在五皇子府上当差的老乡酒后漏了两句。
“是……听说五殿下想补武库的窟窿，在拉拢人。”
“具体计划？”
“不、不清楚……但听说，五殿下准备搞一次‘演武’，就在西苑猎场，日子定在五天后。请了兵部几位大人，还有几位看好他的老将军，说是要‘展示军容，震慑屑小’。”孙队正舔了舔嘴唇，“赵校尉那边……五殿下的人送过两次礼，但赵校尉没松口。他以前因为喝醉冲撞过五殿下，被记恨，这些年一直升不上去。”
蒙面人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点点头:“很好。”他又推过来一个小瓷瓶，“这药，无色无味，服下后三个时辰内四肢无力，但神志清醒。五天后演武，你想办法让赵校尉服下——不用多，一滴混在酒里就行。”
孙队正手一抖:“这、这是……”
“放心，不是毒药。”蒙面人站起来，“事成之后，另一半金子，和江南的地契，会送到你老娘手里。”他走到门边，回头，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微光，“孙队正，路给你了。走不走，看你自己。”
门轻轻合上，像从来没开过。
孙队正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金子和瓷瓶，胸膛剧烈起伏。许久，他猛地伸手，把瓷瓶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
***
西三所，地下冰窖。
陈怀瑾看着【墨韵书生】呈上来的情报汇总，手指在“七皇子演武”和“赵金校尉”两个词条上点了点。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主上，”【墨韵书生】低声说，“孙队正已经收下东西，五皇子那边我们也安插了人，演武的具体时辰、路线、护卫配置，最迟明晚能拿到。”
“陈怀珏选这个时候演武，是想告诉所有人，他手里还有兵，北武库的损失动摇不了他的根基。”陈怀瑾缓缓说，“但他太急了。急了，就会漏出破绽。”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宫城地图前。地图上，西苑猎场用朱砂圈了出来，从猎场返回宫城有两条路:一条走朱雀大街，宽敞明亮，但人多眼杂；另一条走西夹道，穿行一片废弃的官署区，偏僻，但路程短一半。
“陈怀珏好面子，演武后定会亲自送那些兵部大人和老将军回府，以示礼贤。”陈怀瑾的手指在西夹道上划了一条线，“他会选这条路——快，而且经过他养在宫外的那处别院，他可能会顺道进去换身衣服，抖抖风尘。”
他转身，看向身后肃立的几个玩家队长:【暗影流光】、【铁甲依然】、【墨韵书生】，还有新晋的【百毒郎君】和【机关叟】。
“这次，我们玩一局大的。”陈怀瑾说，声音平稳，却带着某种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力量，“陈怀珏不是想展示武力吗？我们帮他——帮他展示一下，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走回书案，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
“计划分两步。”笔尖落在纸上，画出两个圆圈，“第一步，嫁祸。在演武当夜，派人袭击陈怀珏的别院。人要少，动作要快，留下点痕迹——能指向三皇子陈怀琮的痕迹。”
【墨韵书生】眼睛一亮:“三皇子？他和五皇子最近因为漕运的差事斗得厉害，确实有动机。”
“不止。”陈怀瑾在“三皇子”旁边写下几个小字:善蓄死士，喜用吴地匠人打造的奇门兵器。“陈怀琮母族是吴郡大族，他府上养了一批江南来的江湖客，用的兵器形制与中原不同。袭击别院时，故意‘遗落’一两件吴地特有的镖、刺，……留几个活口，让他们‘不小心’说出几句吴语。”
【暗影流光】咧嘴笑了:“这个我在行。我认识几个玩方言的兄弟，吴语说得比本地人还溜。”
“第二步，才是正餐。”陈怀瑾的笔移到另一个圆圈，在西夹道上画了个叉，“当别院遇袭的消息传到正在回宫途中的陈怀珏耳中，以他的性子，定会亲自带一部分精锐赶去查看。而西夹道这段……”他笔尖在那个叉上重重一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暗影流光】，你带三十人，负责袭击别院。要求:制造混乱，杀人放火皆可，但别真把别院烧光了——留点东西给陈怀珏看。记住，扮成三皇子的人，留痕迹，但要干净，完事后立刻撤离，不留尾巴。”
“【铁甲依然】，你带五十人，提前埋伏在西夹道两侧废弃官署内。等陈怀珏带人经过，截断首尾，我要他本人——活着。他身边的护卫，格杀勿论。”
“【百毒郎君】、【机关叟】，你们配合【铁甲依然】，在埋伏点布设毒烟、绊索、陷坑。我不要公平对决，我要他毫无还手之力。”
“【墨韵书生】，你统筹情报，确保我们的人时刻掌握陈怀珏的位置，以及……三皇子那边当夜的动向。必要时，可以给三皇子府上找点‘小麻烦’，让他脱不开身。”
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像在布置一场棋局。玩家们听得眼睛发亮，频道里已经炸开了锅，都在抢着报名参加行动。谁不爱贡献点，开新模板、让游戏角色成长就靠贡献点了。
陈怀瑾说完，放下笔，看向地图上那个朱砂画的叉。
“此战关键有三。”他缓缓说，“第一，时机。别院遇袭的消息，必须在陈怀珏走到西夹道中段时传到他耳中，早了晚了都不行。第二，速度。伏击必须在一刻钟内结束，禁军巡逻队每两刻钟经过西夹道一次。第三，”他顿了顿，“我要陈怀珏‘被俘’的消息，在天亮前，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尤其是他麾下那些正在动摇的军官耳中。”
他转过身，背对众人，看向冰窖深处那些正在练习挥刀的隐麟卫。木刀破空的声音单调而执拗，某种缓慢生长的力量。
“此战若成，”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五皇子一系的势力，就是我们的了。”
油灯哔剥一声，爆出个灯花。
光影摇曳，陈怀瑾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石壁上，分明是一头缓缓舒展筋骨的兽。
***
五日后，戌时三刻。
西苑猎场火把通明，八百名披甲持矛的禁军列成方阵，步伐整齐地穿过校场，矛尖在火光下汇成一片移动的枪林。点将台上，七五皇子陈怀珏穿着紫金色箭袖袍，外罩软甲，腰佩玉带，昂首而立。他身边坐着几位兵部官员和两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正捻须点头，低声交谈。
陈怀珏嘴角噙着笑。北武库的阴霾似乎被今夜的火光驱散了些。他要让所有人看见，他陈怀珏手里还有兵，还有人，不是那么容易垮的。
校场边缘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杂役衣服的玩家压低斗笠，在本子上快速记录:“戌时三刻，演武开始。陈怀珏身边护卫十二人，其中四人疑似高手，太阳穴微鼓。点将台两侧各有弓手十名。西营赵金校尉未出席，称病。”
他写完，信息直接录入所有玩家可见的任务简报。悄然后退，消失在阴影里。
同一时间，西夹道。
废弃官署在夜色里像一堆蹲伏的巨兽残骸。断壁残垣间，野草长到半人高，夜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铁甲依然】蹲在一处半塌的阁楼二层，透过窗棂的破洞往外看。楼下，五十名玩家分散潜伏在预定位置。有人藏在枯井里，有人伏在屋梁上，有人直接挖了浅坑把自己埋进土里，只留出眼睛和呼吸的竹管。真是各有绝活。
模板多亏了诸皇子女们贡献的。
【机关叟】正带着几个人在道路中间布置最后一道绊索。那不是普通的绳索，是用浸了油的牛筋绞成，暗里缠了细铁丝，绷紧后能轻易割断马腿。绊索两端连着机括，触发后，两侧残墙上会弹出数排削尖的铁刺。
【百毒郎君】则在检查几个陶罐。罐口用蜡封着，里面是他这两天连夜配的“软筋散”——不算剧毒，但吸入后会浑身乏力，体力条打个对折。他小心地把陶罐埋在道路两侧的杂草丛里，引线藏在落叶下，一直牵到埋伏点。
“都检查三遍了，头儿。”【百毒郎君】走回来，压低声音。
【铁甲依然】点点头，抬起手，看向腕上一个粗糙的沙漏。那是【机关叟】为首的研发系道具流玩家们自制的计时工具。沙子已经流下去大半。
“距离陈怀珏演武结束，还有半刻。”他对着频道说，“各小组最后一次确认位置、装备、撤退路线。记住我们的任务:动作快，一刻钟，多一秒都不行。”
频道里传来一片简短的“收到”。
夜色更深了。远处宫城的灯火像朦胧的星子，而这片废弃的官署区，沉在化不开的墨黑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以及，风声里，那逐渐清晰起来的、马蹄敲击青石板的声音。
来了。
【铁甲依然】握紧了手里的横刀，刀柄被掌心焐得温热。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