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达厂的汽笛声穿透晨雾时,黄欣正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那道裂缝从西北角延伸到中央,像一道黑色的、静止的闪电。父亲三年前就说要补,他应了,但一直没动。有些瑕疵的存在反而让人心安——它提醒你,完美只是个传说,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修补。
他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凉意从脚心窜上来。推开窗,河面的雾气正缓缓上升,带着化工品特有的、微甜的铁锈味。远处,固达厂烟囱吐出的白烟在晨光里拉成细长的、渐渐消散的线。
衣柜前,他犹豫了。深蓝色工装挂在左边,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右边是昨天穿过的那件格子衬衫,袖口的水渍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淡淡的黄印。
最后他选了工装。
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很熟悉,像第二层皮肤。他一颗颗扣好纽扣,从领口到衣摆,每一颗都扣得严丝合缝。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六岁,眼角有细纹,鬓角开始掺杂白发,但脊背挺直——这是父亲教的,黄建国说,维修工可以手上沾油,但腰杆不能弯。
下楼时,母亲正在厨房煎蛋。油锅滋滋作响,蛋清边缘焦黄卷曲。父亲坐在八仙桌旁看报,老花镜滑到鼻尖。这个画面重复了三十年,像一张磨损的老唱片,每一道划痕都在固定的位置。
“今天礼拜六,厂里不是没班?”母亲头也不回。
“二车间的输送带该换了。”黄欣坐下,“预报说下周有雨。”
母亲转过身,手里握着锅铲。她看了儿子一眼,那目光像在检查一件出了微妙故障的器具——不是坏了,只是运转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王阿姨昨天又来了。”她说,把煎蛋盛进盘子,“说她侄女下周三回来,在市医院当护士,二十八岁,没谈过……”
“妈。”黄欣打断她。
沉默。只有煎蛋在盘子里微微收缩的声音。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睛:“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那你想谈什么?”父亲放下报纸,“你都三十六了,黄欣。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姐都上小学了。”
黄欣低头喝粥。粥很烫,烫得舌尖发麻。他想起昨晚金陵舞厅里那些女人的脸——浓妆,假睫毛,亮晶晶的唇彩。她们不会问“你多大了”,不会问“为什么还不结婚”,她们只问“跳吗?二十一首”。
“我吃好了。”他推开碗。
出门时,铃木豪爵的发动机在清晨的空气里轰鸣。他骑得很慢,车轮碾过振兴路上积水的小坑,溅起细小的水花。路过李想家时,他下意识地抬头——三楼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后面那个年轻人的世界,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
李想,二十九岁,机械制图师。黄欣对他的了解大多来自母亲的转述:“老李家那小子,又在相亲时把人家姑娘气跑了。”“听说这次是个小学老师,人家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想开游戏工作室。”“他爹妈现在出门都低着头,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
车轮驶过振兴大桥时,黄欣看见了李想的父亲。老人蹲在桥头修自行车,背影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黄欣放慢速度,想打个招呼,但最终还是拧了油门加速通过——有些尴尬,你明知它在,却不知如何触碰。
固达厂门口的光荣榜又更新了。他的照片还在,但位置又往旁边挪了一点,给新评上的“青年标兵”让位。照片里的他严肃,拘谨,像一张过度曝光的底片。
维修车间里,输送带已经拆了一半。黄欣换上工作服,拿起工具。扳手咬合螺栓的声音清脆,在空旷的车间里回响。他喜欢这声音——确定,实在,每一次拧紧或松开,都有清晰的反馈。
上午十点,车间主任老陈进来了。
“黄工,有个急活儿。”老陈递过一张图纸,“技术科刚送来的,新生产线安装图,有几处尺寸对不上,你帮着看看?”
黄欣接过图纸展开。是一套自动化拉丝机的安装图,线条密集,标注繁杂。他扫了一眼,立刻看出问题——基座固定孔的位置和地面预埋件对不上,偏差三毫米。
“谁画的图?”
“李想。”老陈说,“就是南岸老李家那小子,新招的制图员。”
黄欣的手指在图纸上停顿。那三毫米的偏差很微妙,不是外行能看出来的,但足以让整条生产线安装时卡壳。他想起李想家三楼常年亮着的灯,想起那些关于他相亲失败的传闻,想起桥头老人佝偻的背影。
“我改一下。”他说。
“麻烦了。”老陈拍拍他的肩,“那孩子……心思不在工作上。”
中午,黄欣没去食堂。他拿着图纸和工具箱,走到车间角落的工作台前。台灯打开,光线在图纸上投下圆形的光斑。他拿出计算尺、三角板、绘图铅笔——这些是父亲传下来的工具,木质的尺身被手汗浸得温润。
他开始改图。先擦掉错误的标注,重新计算,再画上正确的尺寸线。铅笔在硫酸纸上沙沙作响,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改到一半时,手机震了。是周一飞。
“在干嘛?”
“上班。”
“周日我生日,苏州,来不来?”
“看情况。”
黄欣放下手机,继续画图。但心思已经乱了。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很细微,但破坏了一张图纸的完整性。他换了一张新纸,重画。
这次画得很慢。每一条线都反复测量,每一个尺寸都双重核对。当最后一条辅助线完成时,图纸完美了——所有尺寸都对得上,所有接口都严丝合缝,像一个精心设计的机械宇宙,每一颗螺丝都有它确定的位置。
可他知道,真实的世界不是图纸。
下午三点,他拿着改好的图去技术科。办公室在三楼,走廊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机械声。李想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桌上堆着高高的图纸,电脑屏幕亮着,是CAD软件的界面。
年轻人背对着门,戴着耳机,肩膀随着某种节奏微微晃动。黄欣走近,看见屏幕上是半张没画完的装配图——线条凌乱,标注随意,像一张心不在焉的脸。
他敲了敲桌子。
李想猛地转身,耳机扯下来。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嘴角还沾着泡面汤的油渍。看到黄欣,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这是父亲常提起的“北岸的黄师傅”。
“黄……黄工?”
“图有问题。”黄欣把改好的图纸铺在桌上,“基座孔位偏了三毫米。”
李想的脸色更白了。他凑近看,手指在图纸上颤抖:“我……我核对了三遍……”
“你核对的是数字,不是空间。”黄欣指着图纸,“三毫米在纸上就是个点,但在车间里,是装不上和装得上的区别。”
年轻人沉默了。他盯着图纸,眼睛渐渐发红——不是要哭,是长期盯着屏幕的那种充血。
“对不起。”他小声说。
“对不起没用。”黄欣的声音很平静,“机器不会听你道歉。错了就是错了,得改。”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讲解改图的思路。从哪里开始检查,用什么方法验算,如何避免这类错误。李想起初低着头,后来慢慢抬起眼睛,目光在图纸和黄欣的手指之间来回移动。
讲完时,窗外已经响起下班的汽笛。
“懂了?”黄欣问。
“懂了。”李想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黄工,你……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黄欣收拾工具,没抬头:“我修了七年机器。见过太多因为三毫米误差导致的故障——轴承过热,皮带跑偏,齿轮断齿。每一个小错误,最后都会变成大问题。”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住。
“你爸,”他说,“昨天在桥头修自行车。”
李想的身体僵住了。
“车轴断了,他蹲在那儿修了一下午。”黄欣转过头,“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太沉迷于画图纸,却忘了怎么修真正的东西。”
说完,他推门离开。
走廊里,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把一切都染成暖金色。黄欣走得很慢,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想起父亲——那个修了一辈子机器的老人,现在每天蹲在院子里修些小东西:邻居的自行车,母亲的缝纫机,甚至孙子摔坏的玩具。他说,手艺人不能闲着,手闲着,心就慌了。
走到厂门口时,他看见了李想的父亲。老人推着修好的自行车,正往桥上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试图连接两岸的、疲惫的桥。
黄欣骑上铃木豪爵,但没有立刻回家。他拐了个弯,驶向镇子西边的废弃厂区。这里曾经是国营纺织厂,九十年代倒闭后,厂房一直空着。红砖墙上爬满爬山虎,窗户玻璃碎了大半,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他把车停在一栋厂房前,推开锈蚀的铁门。里面空旷,昏暗,只有从破屋顶漏下的几束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杂物——生锈的机器零件,朽烂的木箱,还有不知是谁留下的、半瓶凝固的机油。
他走到厂房中央,站定。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河面上拖船的汽笛,但都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些画面又出现了——金陵舞厅旋转的彩灯,黏腻的音乐,浓烈的香水味。还有那些女人的眼睛:空洞的,疲惫的,明码标价的。
然后他想起李想苍白的脸,想起老人佝偻的背影,想起父亲说“你都三十六了”,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
这些画面交错,重叠,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什么都看不清,又什么都存在。
手机震了。他逃出来,是母亲。
“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你爸买了你爱吃的鳊鱼。”
“回。”
“那早点回来,鱼要现蒸才好吃。”
他回复“好”,然后靠着墙坐下。灰尘扬起,在光柱里疯狂旋转。他点燃一支烟——很少抽,但工具箱里总备着一包,父亲说,维修工有时候需要靠这个提神。
烟很呛。他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出来了。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对面墙上还留着当年的标语:“大干一百天,为四化做贡献”。红漆已经斑驳,但字形还在,倔强地证明着某个时代曾经存在过。
一支烟抽完,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空旷的厂房。夕阳正从破窗户射进来,把一切都染成血色。
他突然想起,父亲就是在这个厂认识的母亲。那是1978年,父亲是维修工,母亲是挡车工。一次机器故障,父亲去修,认识了正在哭鼻子的母亲——她的纱锭全乱了,要扣工资。父亲帮她把纱锭理好,还替她背了锅。
“就这么简单。”父亲每次讲起都这么说,“看见她哭,心疼了,就帮了。帮了,就认识了。认识了,就结婚了。”
简单。直接。没有图纸,没有计算,没有三毫米的精确误差。
铃木豪爵发动时,天已经快黑了。他骑得很慢,让夜风把身上的烟味吹散。路过天宝大酒店时,霓虹灯刚刚亮起,“欢迎光临”四个字循环滚动,像某种永恒的邀请。
回到家时,鱼已经蒸好了。葱油的香气弥漫整个堂屋。父亲在摆碗筷,母亲在盛汤。一切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饭桌上,父亲问:“图纸改好了?”
“改好了。”
“老李家那小子,听说又闯祸了?”
“小问题。”
“不小。”父亲摇头,“听说他在村里名声坏了,相亲相一个崩一个,他爹妈现在出门都绕道走。”

黄欣夹了一筷子鱼。鱼肉很嫩,刺不多。
“你王阿姨说,她侄女下周三回来。”母亲旧话重提,“就见一面,吃个饭,不行就算了。”
“我周日要去苏州。”黄欣说,“周一飞生日。”
“去几天?”
“一两天吧。”
沉默。只有咀嚼的声音。
“也好。”父亲终于说,“出去走走,看看阿飞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过得很好。”黄欣说,“开雷克萨斯,住苏州,孩子上私立幼儿园。”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黄欣懂——那不是羡慕,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像在问:“那你呢?”
饭后,黄欣帮母亲洗碗。水很热,洗洁精的泡沫在手上堆积,又被水流冲走。母亲忽然说:
“你李叔今天来找你爸了。”
“什么事?”
“说想请你帮个忙,给李想介绍个对象。”母亲的声音很低,“说村里人现在说话难听,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听着难受。”
黄欣手里的碗滑了一下,差点摔了。他抓紧,冲掉泡沫,放进沥水架。
“我怎么介绍?”他说,“我自己都……”
后半句没说出口。但母亲懂了。她接过碗,用干布擦拭,动作很慢,很仔细。
“有时候我在想,”她说,“是不是我们这代人把你们逼太紧了?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好像少一步,人生就不完整了。”
黄欣转头看她。母亲低着头,白发在灯光下很明显。她今年六十二了,背开始弯了,手上满是老年斑。
“妈,”他说,“我不急。”
“我知道。”母亲把擦干的碗放进碗柜,“可是欣啊,妈怕。怕哪天我跟你爸走了,这院子里就剩你一个人。早上没人叫你吃饭,晚上没人给你留灯。那得多冷清啊。”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黄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拧紧了水龙头。
回到房间,他打开电脑。搜索“苏州 生日聚会 场所”。跳出很多结果:高档餐厅,私人会所,KTV,酒吧。他一个个点开看,图片里的灯光都很暧昧,人们的笑容都很标准。
然后他点开周一飞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两小时前发的,照片是在某个工地,他戴安全帽,指着图纸,旁边围着一群人。配文:“又一个项目启动,压力山大。”
再往下翻,是三天前:深夜的办公室,泡面,电脑屏幕上是复杂的电路图。“连续加班第三天,想念家里的床。”
再往下,是一周前: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他坐在床边削苹果。“老爸手术顺利,感恩。”
黄欣关掉页面。打开CAD软件,开始画一张新图——是帮镇上幼儿园设计的游乐设施改造方案。滑梯的角度,秋千的高度,沙坑的边缘……每一条线都要精确,因为涉及孩子的安全。
他画得很专注。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画到一半时,手机震了。
是李想。
“黄工,图纸我重新画好了,发你邮箱了。谢谢今天的指点。”
后面跟着一个鞠躬的表情。
黄欣点开邮箱,下载附件。图纸打开,这次完美了——线条清晰,标注准确,所有尺寸都对得上。他在回复框里打字:“很好。下次注意。”
发送前,他又加了一句:“周日我要去苏州,如果你有空,可以来车间看看真机器。图纸画得再好,也要知道实物长什么样。”
几乎是秒回:“有空!谢谢黄工!”
黄欣放下手机,继续画图。但心思已经飘远了。他想起李想苍白的脸,想起年轻人眼睛里那种混合着羞愧和渴望的光,想起桥头老人佝偻的背影。
然后他想起自己。三十六岁,未婚,每天骑着铃木豪爵穿过镇子,在固达厂拧螺丝,回家吃饭,睡觉,第二天重复。像一张无限循环的图纸,每一笔都精确,但永远画不出框外。
他停下手,靠在椅背上。台灯的光在图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但他的手指冰凉。
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大概是夜班的工人换班了。远处,固达厂的机器声隐约传来,低沉,持续,像这座镇子永不停止的心跳。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河对岸,李想家三楼的灯还亮着——淡蓝色的光,是电脑屏幕的。而更远处,天宝大酒店的霓虹在夜色里闪烁,像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梦。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周一飞。
“周日晚上七点,苏州工业园区希尔顿酒店。穿正式点,有几个重要朋友。”
后面跟了一个房间号。
黄欣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好。”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关掉电脑,关掉台灯。黑暗瞬间吞没房间,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黑暗中,那些画面又出现了——旋转的彩灯,黏腻的音乐,浓烈的香水味。还有周一飞的话:“在这里,所有人都明码标价。”
然后他想起母亲的话:“怕哪天我跟你爸走了,这院子里就剩你一个人。”
两股力量在黑暗里拉扯。一股往下拽,拽向那些黏腻的、明码标价的深渊;一股往上拉,拉向那个温暖的、有鳊鱼和蒸气的家。
他就悬在中间,像一张没画完的图纸,线条凌乱,找不到基准点。
远处传来狗吠,一声,两声,然后沉寂。
固达厂的夜班机器还在运转,声音低沉,持续,像某种古老的、无法挣脱的宿命。
而黄欣就在这声音里,睁着眼睛,直到凌晨第一缕光,开始从窗帘缝隙渗进来。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