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州边陲,青石镇。
暮色浸染了半边天穹,殷红如血。
燕归晚跪在新坟前,膝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意。三日前,祖父在睡梦中咽了气,走得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临终那一刻,老人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将一块破旧的玉佩塞进他掌心。
"晚儿……这玉佩……你好生收着……"
话未说完,老人便阖上了眼。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不舍,有期许,还有一抹燕归晚读不懂的愧疚。
他低头望着掌心的玉佩。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边角处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从记事起,他便见祖父贴身佩戴此物,却从不知其来历。每次问起,祖父都只是摇头,说日后自会知晓。
可如今,祖父已经不在了。
"爷爷,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晚风拂过坟头的野草,呜咽如泣,却没有回应。
燕归晚将玉佩贴身收好,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土坟,转身向镇外走去。
父母早亡,祖父也走了。这世间,再无牵挂。
三日前,恰逢落月宫外门弟子下山采买,见他资质虽平,却踏实肯干,便问他愿不愿去落月宫做个杂役。
落月宫。坤州第一大派,女修圣地。
对于一个连修炼门槛都摸不到的凡人而言,能进入仙家宗门,哪怕只是做杂役,也是天大的机缘。
燕归晚没有犹豫。
……
三日后。
落月宫的山门出现在眼前时,燕归晚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白玉石阶蜿蜒入云,两侧古松苍翠欲滴。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的宫阙楼阁,宛若仙境。山间灵气充沛,草木葱茏,与山下凡尘判若两界。
"愣着干什么?跟上!"
领路的外门弟子不耐烦地催促。
燕归晚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跟了上去。
穿过层层楼阁,他被带到后山一处偏僻的院落。院中已有七八人候着,都是和他一样来做杂役的,男女皆有,年龄不一。
"这批杂役交给你了,老周。"
领路的外门弟子将他们撂下,便转身离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屋内走出,浑浊的眼睛将众人扫视一圈,嘶哑着嗓子道:"都进来吧,我给你们说说规矩。"
屋内简陋,众人席地而坐。
老者自称周伯,在落月宫做了四十年杂役,如今负责管理这片杂役院。他将落月宫的规矩一条条道来,无非是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见到弟子要行礼、不该问的别问之类。
"记住,咱们杂役是落月宫最底层的存在。"周伯目光沉沉,"但只要踏实肯干,不惹是生非,便能在这里安稳度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引气诀》,落月宫公开的入门功法。无论杂役还是外门弟子,都可修炼。"
众人眼中齐齐闪过一丝光芒。
"别高兴太早。"周伯摆摆手,"这功法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入门。没有三五年苦功,休想感知到灵气。更何况……"
他叹了口气:"落月宫是女修圣地,只收女弟子。就算你们这些男的修成了,也进不了宗门正殿。"
众人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尤其是几个年轻男子,脸上满是失望。
"那我们修炼还有什么用?"有人忍不住问道。
"有用。"周伯说,"若能引气入门,便算踏入了修炼之途。到时可以离开落月宫,去别的宗门碰碰运气。虽说各大宗门收徒极为苛刻,但总比当一辈子杂役强。"
燕归晚默默接过周伯递来的《引气诀》,翻开看了几眼。
功法并不复杂,核心便是引导天地灵气入体,在丹田处汇聚成气旋。书中写着,修炼第一步是感知灵气,要"心如止水,神游太虚"。
说来简单,做来只怕难如登天。
……
杂役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岗位。燕归晚运气不错,被分到柴房,每日负责劈柴送柴。活计虽累,但胜在清净。
与他同住一屋的是个叫林小川的少年,比他小两岁,瘦瘦小小,生得机灵,话也多。
"归晚哥,你觉得咱们能修炼成功吗?"
"不知道。"燕归晚如实答道,"但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得对!"林小川眼中闪着光,"我来落月宫之前,就听村里老人说过,修炼最重要的是机缘。万一咱们就是那个有机缘的人呢?"
燕归晚摇头失笑,没有接话。
但心底深处,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念想?
若能修炼,谁愿一辈子做杂役?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燕归晚每日劈柴、送柴、打扫,生活简单而规律。晚间则与林小川一同研读《引气诀》,尝试感知灵气。
第一日,什么都没有。
第二日,依然什么都没有。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七日过去,两人轮番尝试,却连灵气的边都摸不着。
"周伯说得对,这玩意儿真难。"林小川挠着头,"什么'心如止水',我怎知道什么时候算静下来了?"
燕归晚也有些沮丧。他比林小川更刻苦,几乎每一刻空闲都在尝试。可丹田空空如也,别说气旋,连一丝异样都感受不到。
难道真是资质太差?
"归晚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能修炼该多好?"这日夜里,林小川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出神。
"天天都在想。"燕归晚如实答道。
"我娘死的时候,村里大夫说,要是有一颗洗髓丹,就能救活她。"林小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可那玩意儿,咱们凡人一辈子都买不起。"
燕归晚沉默了。
"我来落月宫,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林小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哪怕只学会最基础的炼气,能挣到一颗洗髓丹,我也知足了……虽然我娘已经不在了。"
屋内陷入寂静。
燕归晚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想起祖父临终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期盼,还有一丝……愧疚?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指尖触及处,冰凉如故。
……
第十日。
燕归晚照常去送柴,路过落月池时,脚步蓦地顿住。
池边青石上,坐着一名白衣少女。
她背对着他,长发如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周身有淡淡的光晕笼罩,那是灵气运转的迹象。
燕归晚不敢多看,低头快步走过。
就在他经过的瞬间,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首。
他只来得及瞥见一抹侧颜——
眉目如画,清丽绝俗,恍若月下仙子。
"站住。"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燕归晚脚步一僵,心头一紧。落月池是宫主清修之地,等闲之人不得靠近。他虽走的是大路,但若这位女修要追究……
"你是新来的杂役?"
"回……回仙师,是。"他低着头,不敢抬眼。
沉默片刻。
"这条路以后少走。"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落月池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弟子记住了。"
燕归晚恭敬应声,快步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敢回头望了一眼。池边那道白色身影依旧静坐,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不知那女子是谁,也不敢打听。
只是那惊鸿一瞥的侧颜,却深深印在了脑海中。
……
夜深。
燕归晚回到住处,却见林小川蜷缩在墙角,浑身是伤。
"小川!"他连忙冲过去,"怎么回事?"
林小川嘴角带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归晚哥……就是被几个外门弟子揍了一顿。"
"为什么?"
"我……我不小心撞翻了一个弟子的东西,赔不起,就被打了。"林小川低下头,声音发颤,"她们说,咱们杂役就是贱命,打死了也没人管……"
燕归晚攥紧了拳头。
他想发怒,想去找那几个外门弟子理论。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连炼气期都未踏入的杂役。
"归晚哥。"林小川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异常坚定,"我一定要修炼。就算用尽一切办法,我也要变强。我不想……再被人这样欺负。"
燕归晚沉默良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有那一天的。"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不太相信。
那一夜,他失眠了。
窗外月光如水,洒落在简陋的木床上。
燕归晚望着房顶,脑海中不断闪过白天的画面——林小川蜷缩在墙角的模样,那些外门弟子不屑的目光,还有池边那惊鸿一瞥的白衣身影。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冰凉,一如既往的冰凉。
祖父为何要把这块破玉佩留给他?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了。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极其遥远,极其模糊,像是风声,又像是呢喃。
他努力想听清,却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何时,他沉沉睡去。
梦里,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深处注视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