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蜀地,天气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下午四点半,三星堆博物馆新馆的闭馆提示广播已经响过第三遍,略显空荡的展厅里,只剩下清洁工拖地的水声和保安巡逻的脚步声。
秦屿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将最后一叠文物入库登记表整理好,塞进文件夹。作为考古系研二的学生,能被导师推荐到这个国家级重点项目来实习,无疑是幸运的。但连续两周高强度的资料整理和游客疏导工作,还是让他有些疲惫。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蓝色实习生长袖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一小片。
“小秦,还没走啊?”负责锁门的保安老张提着钥匙串,叮当作响地走过来。
“马上就走,张师傅。我把这点东西收好。”秦屿笑着应了一声,加快手上的动作。他瞥了一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天际线,一场暴雨似乎在所难免。
就在他拉上背包拉链,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似乎被什么吸引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展厅中央那个独立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本次特展的镇馆之宝之一,那棵高达三米九十五、修复精美的青铜神树。

也许是因为临近闭馆,展厅灯光已经调暗了一半,也许是因为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太过晦暗,那棵静静矗立在幽光中的青铜神树,此刻竟透出一股与白日里迥异的森然之气。盘绕的枝干,栖息的神鸟,下面昂首攀附的神龙,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秦屿在心里嘀咕,收回目光,背上背包,朝着员工通道走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神树展柜侧面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展柜内部,那青铜神树最顶端那只神鸟的双目,猛地亮起两点微不可查、却极其刺目的金红色光芒!那光芒并非反射外界光线,而是从青铜内部自行透出,如同两颗骤然苏醒的星辰。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不存在于空气振动中、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嗡鸣,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中了秦屿!
他浑身剧颤,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景象——展柜、文物、昏暗的灯光——都如同水面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并非来自皮肤,而是从骨髓深处迸发,瞬间席卷全身!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血液似乎在沸腾。
紧接着,是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从他的脊椎骨缝里硬生生钻进去,一路向上,直冲头顶!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右手猛地撑住冰冷的展柜玻璃,才勉强没有摔倒。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保安老张已经走到了展厅门口,似乎听到了动静,回头喊了一声:“小秦?没事吧?”
秦屿咬紧牙关,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他拼命想挤出一个“没事”的回答,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完整音节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艰难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希望老张没有察觉异常。
那源自青铜神树的诡异嗡鸣和灼热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撑在玻璃上的右手掌心,传来一种奇异的触感,仿佛能透过厚厚的玻璃,触摸到那棵青铜神树冰冷的质感,以及……其中蕴含的、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的气息。
幸运的是,那恐怖的嗡鸣和灼热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短短十几秒,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身体的剧痛也随之减轻,只剩下一种极度虚弱后的酸软和冰冷。
“小秦?”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没……没事!”秦屿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刚才绊了一下,可能有点低血糖。”
他不敢回头,生怕老张看到他此刻苍白如纸、冷汗淋漓的脸。
“哦,没事就好,快点出来吧,要锁门了。看这天,马上要下暴雨了。”老张的脚步声停在几米外。
“好,我马上来。”秦屿含糊地应着,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强迫自己迈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低着头,快步走向员工通道。自始至终,他没敢再回头看那棵青铜神树一眼。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后颈下方,脊椎顶端与头骨连接处的皮肤上,一个极其细微、繁复而古朴的青铜色纹路,正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浮现、旋转,然后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柏油路面上,溅起白色的水雾。天色彻底黑透,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秦屿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自行车,狼狈地冲进学校后门附近那条熟悉的小吃街。
他最终还是没能赶在暴雨前回到学校。身上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但他此刻却奇异般地并不觉得寒冷,反而有一股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暖流,从小腹深处悄然滋生,缓缓流转全身,抵御着外界的寒意和体内的虚弱。
这种异常的感觉,让他心头那股自从离开博物馆后就一直萦绕不散的不安,更加浓郁了。
“屿哥!这边!”
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雨幕。秦屿抬头,看见小吃街尽头那家名叫“老王烧烤”的简陋棚户下,室友兼死党王胖子正用力朝他挥手,旁边还坐着另一个气质沉稳的男生,是他们的室友,学生物的李哲。
秦屿松了口气,推着车小跑过去。
“我靠,你怎么才来?淋成这样!赶紧的,老王,先给我兄弟来碗姜汤,多放姜!”王胖子咋咋呼呼地把他按在塑料凳上,一边招呼老板,一边把干毛巾拍在他头上。
李哲则默默地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推到他面前,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你脸色很差,没事吧?博物馆工作太累了?”
秦屿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和脸,冰凉的手指接触到温热的水杯,才感觉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他张了张嘴,想把今天下午那诡异无比的经历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说?说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对我放电了?说我差点疼晕过去还产生了幻觉?他甚至可以想象王胖子会怎么接话——“屿哥,你是不是看《盗墓笔记》走火入魔了?”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累,加上被雨淋了。”
热辣的姜汤下肚,烤串的烟火气弥漫在周围,好友的插科打诨声在耳边响起,秦屿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诡异的经历,加入了闲聊。
“……所以说,老李,你们实验室那项目到底靠谱不?真能从几千年前的植物种子里提取有效基因?”王胖子一边啃着鸡翅,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李哲。
李哲慢条斯理地吃着烤韭菜,淡淡道:“科学探索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证伪和逼近真理的过程。目前的数据显示存在可能性,但需要更多验证。”
“得,又来了,你们这些学霸说话就是绕。”王胖子撇撇嘴,又看向秦屿,“哎,屿哥,你们天天泡在那些几千年前的瓶瓶罐罐里,到底有啥劲啊?我看新闻说,你们那儿又出土了什么新宝贝?”
“嗯,是一些青铜残片,纹饰很特别,以前没见过。”秦屿心不在焉地应着,拿起一串烤土豆,刚咬了一口,动作却猛地顿住!
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波动,毫无征兆地再次从他体内深处传来!这次不再是疼痛或灼热,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感。仿佛他吃下去的不是土豆,而是某种……蕴含着特殊能量的东西?
几乎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烧烤摊老王放在旁边小凳子上充电的一个老旧收音机。那收音机似乎接触不良,正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然而,在那杂音中,秦屿却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规律、但又完全无法理解的短促信号音!
嗡……
与下午相似的、微弱了无数倍的嗡鸣感,再次掠过他的意识边缘。这一次,持续时间更短,几乎一闪而逝。
秦屿拿着烤串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变幻不定。
“怎么了屿哥?不合胃口?”王胖子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没什么。”秦屿放下烤串,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一次是巧合,两次呢?那种与某些特定物体,甚至是……能量?产生共鸣的感觉,绝对不正常!
他猛地想起下午在神树前,掌心接触玻璃时那种奇异的触感。一个荒诞却无比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不是错觉!那棵青铜神树,真的对他做了什么!
“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秦屿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这就走了?雨还这么大呢!”王胖子惊讶道。
李哲也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你脸色真的很差,我陪你回去。”
“不用!”秦屿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反应过度,放缓语气,“真不用,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你们慢慢吃。”说完,他不等两人再说什么,抓起背包,冲进了依旧滂沱的雨幕中,推着那辆破自行车,踉跄着朝宿舍方向跑去。
“他今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王胖子挠了挠头。
李哲看着秦屿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低声道:“他的生命体征……刚才有一瞬间,波动非常异常。不像只是累了或者淋雨。”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秦屿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着。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
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几把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慌、写满不安的年轻脸庞。
他撩起湿漉漉的头发,鬼使神差地,侧过身,扭过头,努力想看清自己后颈的位置。
镜子里,皮肤光滑,除了几缕湿发,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一切都是因为太累产生的幻觉?
他不甘心,又仔细摸了摸后颈的皮肤,触感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精神紧张导致的幻觉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洗手台上,一枚用来压零钱的、毫不起眼的灰白色椭圆形鹅卵石。
那是他去年在嘉陵江边捡到的,觉得形状别致,就一直放在这里。
此刻,一种极其微弱、但清晰无比的“吸引力”,正从那枚鹅卵石上传来!仿佛那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个微型的磁铁,而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正在与之呼应!
秦屿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指,慢慢靠近那枚鹅卵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石头表面的刹那——
嗡!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共鸣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与此同时,他后颈那片皮肤之下,那个繁复的青铜色纹路再次浮现,并且……微微发烫!
秦屿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撞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
不是幻觉!
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那棵青铜神树……它真的将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烙印进了他的身体!
他惊恐地看向镜子,拼命扭头,却依旧无法看到自己后颈的变化。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像一个沉睡的活物,一个古老的印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这是什么?诅咒?外星病毒?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传承?
未知,带来了最原始的恐惧。
窗外的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整个房间,更显得宿舍里死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秦屿才慢慢抬起头。
最初的极致恐惧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渐渐从心底滋生。
他想起导师曾经在课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的话:“我们考古,挖的不仅是器物,更是湮没的历史,是远古先民眼中的星空,甚至……是可能存在的、与现代科学截然不同的认知体系。要对未知保持敬畏,但不必急于用现有的框架去否定一切。”
现有的框架……否定……
秦屿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这双手,下午曾隔着玻璃,“感受”到青铜神树的古老气息。刚才,又从一个普通的鹅卵石上,感应到了微弱的能量。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现有科学的解释范畴。
如果……如果不是诅咒呢?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火星,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某种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混乱,尝试着集中精神,去“内视”,去感知后颈那个诡异的印记。
一开始,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墙壁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但他没有放弃,回想着下午那种灼热和共鸣的感觉,努力将意念集中。
渐渐地,一种极其模糊的“内视”感出现了。他仿佛能“看到”,在自己后颈深处,一个由无数细密、复杂、充满难以言喻美感的线条构成的青铜色纹路,正如同拥有生命般,以一种恒定的节奏,极其缓慢地旋转着。纹路的中心,似乎有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而当他的意念尝试着触碰那点微光时——
轰!
大量的、破碎的、完全无法理解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浩瀚的星空、巨大的青铜建筑、燃烧的战场、顶天立地的模糊身影、从未听过的晦涩音节、奇异的手印、复杂的能量运行路线……
“啊!”秦屿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信息流太过庞大杂乱,而且绝大多数都残缺不全,根本无法理解。剧烈的精神冲击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那股信息洪流骤然减弱。最终,只剩下几段相对完整、却依旧晦涩难懂的文字图案,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在了他的意识深处。
它们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语言,但奇怪的是,秦屿却本能地“理解”了它们的名称和最基本的意义——
一段是引导能量在体内特定路线运行的图诀,旁边标注着三个古朴的音节,其意为:《星枢初引》。
另一段,像是一篇总纲的开头,充斥着“道”、“炁”、“根”、“门”等玄之又玄的字眼,名为《基础吐纳篇》。
还有几个零散的手印图示和对应的音节,似乎是某种……法术的起手式?
秦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布满冷汗,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恐惧已经逐渐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星枢初引》……《基础吐纳篇》……
这些名字,再加上能量运行、手印、音节……
一个只在小说、影视作品里出现的词语,不受控制地蹦进他的脑海,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修行!
那棵来自三星堆、距今三千多年的青铜神树,给予他的……竟然是一套……修行法门?!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和广阔。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远处天边,浓重的乌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挣扎着透了出来,恰好穿过窗户,洒在秦屿苍白而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
他怔怔地抬起手,看着那缕清冷的月光照在自己的掌心,仿佛也照进了某个刚刚被强行打开的、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这一夜,注定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