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的烦恼·
暴雨像一块被撕碎的黑绸,狠狠砸在漾濞河上。
夜里十点多,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把河西村的土坯房拍得噼啪作响。杨秀珍抱着五岁的小宝坐在火塘边,手里的针线活停了又停,目光频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火塘里的柴薪烧得正旺,火星子时不时溅出来,映在她秀丽的脸上,却暖不透她心里的焦灼。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小宝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脑袋靠在她的怀里,声音软糯。
杨秀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你爹运完最后一批树苗就回来了,快睡吧。”话虽如此,她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丈夫罗永福是村里最精干的青年,脑子活,手脚快,前两年牵头在山里种上了核桃树,最近又开始往邻村运树苗,每次都是傍晚出发,亥时前准能到家。可今天都过了亥时,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他的身影却始终没出现。
漾濞河这段叫“鬼见愁”的险滩,是运货的必经之路。河道狭窄,礁石密布,水流湍急,平日里就常有船只出事,更别说这种暴雨夜。村里的老人常说,这险滩下面住着河神,脾气暴躁,稍有不敬就会收人魂魄。以前杨秀珍只当是老人吓唬小孩的话,可今晚,这话却像根针,扎得她心里发慌。
“我去村口看看。”杨秀珍把小宝交给隔壁的张婶,抓起一件蓑衣就冲进了雨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衣服,冰冷的水流顺着脸颊往下淌。村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滑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跑,耳边只有狂风的呼啸和河水的咆哮声。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聚集了几个村民,都是和罗永福一起跑运输的同伴。他们举着昏黄的手电筒,光柱在雨幕里晃来晃去,脸色都凝重得吓人。
“秀珍,你怎么来了?”村民李二哥看到她,连忙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担忧。
“永福还没回来,他是不是出事了?”杨秀珍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二哥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们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了,对讲机也联系不上。刚才去河边看了,浪太大,船根本没法靠近。”
“不行,我得去看看。”杨秀珍挣脱他的手,就要往河边跑。
“别去!”老毕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彝族长袍,手里拄着一根刻满花纹的木杖,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过来。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却丝毫不减他身上的威严,“‘鬼见愁’今晚怕是不太平,河神发怒了,凡人去了只会送命。”
老毕摩是村里的彝族长者,懂祭祀、识草药,还会编各种古老的彝族绳结,在村里威望极高。他的话一出,周围的村民都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老毕摩,您是说……”李二哥的声音有些发颤。
“今晚的雨太邪性,”老毕摩眯着眼睛望向漾濞河的方向,浑浊的眼神里满是凝重,“河神要收魂了。”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在人群里,村民们的议论声瞬间炸开了锅。
“我就说最近别往河里跑,前几天我还看到险滩那边飘着白影。”
“永福这孩子,平时就不信这些,怕是真得罪河神了。”
“这可怎么办啊,要是永福真出了事,秀珍娘俩可怎么活?”
杨秀珍站在人群里,浑身冰冷。她不信什么河神,可丈夫迟迟不归的现实,又让她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她咬着唇,强忍着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罗永福。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柱从河边射了过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喊:“找到了!在险滩下游!快过来!”
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朝着光柱的方向跑去。杨秀珍也跟着跑,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跑得太急,好几次差点摔倒,全凭着一股韧劲往前冲。
“鬼见愁”险滩下游的河岸上,乱石嶙峋。几个村民举着手电筒,围在一具漂浮上岸的尸体旁,脸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
杨秀珍冲过去,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影时,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罗永福躺在冰冷的乱石滩上,身上的衣服被河水泡得发白,紧紧贴在身上。他的脸色青紫,眼睛圆睁,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最让人心头发怵的是,他的双手双脚上,都系着一根暗红色的麻绳,打成了一个复杂而诡异的绳结。
那绳结编得极为精巧,每一个结扣都环环相扣,末端还坠着一小块黑色的布条,上面绣着模糊的彝族图腾。杨秀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认出那绳结——村里的老人们说过,那是彝族失传已久的“绊魂结”。
传说这种绳结是古代彝族用来惩罚背叛部落的人的,一旦系上,就能把人的魂魄绊在原地,永世不得超生。后来因为太过歹毒,就渐渐失传了,她也只是在爷爷留下的旧书里见过插图。
“是绊魂结……”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恐惧。
村民们纷纷后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老毕摩挤开人群,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绳结,又抬头望向河岸。
在尸体不远处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散落着几缕香灰,旁边还放着三根烧焦的桃木枝,和一个摔碎的彝族黑陶罐。陶罐的碎片上,同样印着和“绊魂结”末端相似的图腾。
“是祭祀的痕迹。”老毕摩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有人在这儿祭祀河神,永福是被河神收走的魂魄。”
“河神收魂了!河神收魂了!”村民们像是被点燃的爆竹,纷纷惊呼起来,不少人吓得转身就往村里跑,生怕被河神盯上。
杨秀珍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她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丈夫的脸颊,却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信老毕摩的话。
罗永福的水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从小在漾濞河边长大的他,能在水里憋气三分钟,“鬼见愁”险滩的每一块礁石他都了如指掌,怎么可能会轻易出事?而且这“绊魂结”和祭祀痕迹,来得太过蹊跷。丈夫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会去搞什么祭祀。
这分明是人为的。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围村民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她看着丈夫手脚上的“绊魂结”,那复杂的编法,她从未在村里见过。还有那摔碎的陶罐,村里也没人用这种图腾的罐子祭祀。
“秀珍,节哀。”左世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件干爽的外套,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杨秀珍回头,看到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左世武是村里的光棍,为人憨厚老实,平时话不多,却总在默默做事。之前罗永福忙着运树苗,家里的重活都是他悄悄帮忙干的,修屋顶、劈柴火,从不邀功。
此刻,他的脸上满是同情,眼神里没有其他光棍看她时的轻浮,只有纯粹的担忧。
杨秀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必须弄清楚,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把人抬回去吧。”老毕摩站起身,叹了口气,“按彝族的规矩,明早举行水葬,给河神赔罪,免得再惹祸上身。”
“不行!”杨秀珍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能水葬,我要查清楚他的死因。”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都愣住了。老毕摩皱起眉头,看着她:“秀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永福是被河神收魂,水葬是规矩,你想违背祖宗的规矩吗?”
“他不是被河神收魂,是被人害死的。”杨秀珍的目光扫过那“绊魂结”和祭祀痕迹,语气坚定,“这绳结,这陶罐,都是有人故意弄的。”
“你胡说什么!”赵老三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他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一丝讥讽,“老毕摩都说是河神收魂,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别在这里妖言惑众,惹恼了河神,连累整个村子。”
赵老三是村里的宗族头目,平日里就横行霸道,觊觎村里的河滩和山林资源。杨秀珍平时就和他没什么交集,此刻他的语气,让她心里的疑虑更深了。
“我没胡说。”杨秀珍站起身,走到那“绊魂结”旁,指着绳结说,“这‘绊魂结’早就失传了,村里没人会编。而且永福水性那么好,怎么会在自己熟悉的水域出事?”
她的话让村民们有些动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老毕摩的脸色也变得复杂,他看着那绳结,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结确实罕见,我也是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但祭祀痕迹不会假,河神发怒是事实。”
“祭祀痕迹也能是假的。”杨秀珍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坚定,“有人想让我们以为是河神干的,他在掩盖真相。”
“够了!”赵老三厉声打断她,“杨秀珍,你男人死了,我们都同情你,但你不能在这里胡说八道。老毕摩的话你敢不听?信不信我让村里人把你赶出去!”
他的威胁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周围的村民都吓得不敢说话。左世武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杨秀珍身前,身材魁梧的他像一堵墙,挡住了赵老三的气势:“赵老三,秀珍姐只是想查清楚永福哥的死因,你没必要这么凶。”
左世武平时憨厚,可真发起火来,气场却很强。赵老三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你一个光棍,也敢管我的事?”
“我不管你是谁,欺负女人和孩子就不行。”左世武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赵老三气得脸色铁青,却也不敢真的动手。他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身对老毕摩说:“老毕摩,您看这事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在这里胡搅蛮缠吧。”
老毕摩叹了口气,看了看杨秀珍,又看了看尸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按规矩办,明早水葬。秀珍,你要是实在不甘心,就先把人抬回去,夜里好好守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杨秀珍知道,现在和他们争执也没用。村民们迷信,老毕摩的话又极具分量,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拗不过整个村子的规矩。她只能先妥协,等把丈夫的尸体抬回去,再慢慢寻找线索。
“谢谢老毕摩。”杨秀珍咬着唇,强忍着悲痛,对周围的村民说,“麻烦大家帮我把永福抬回去,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村民们看她态度缓和,也不再多说什么。几个年轻的村民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罗永福的尸体。左世武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手电筒,为众人照亮路。

杨秀珍跟在后面,目光一直落在丈夫的尸体上,落在那诡异的“绊魂结”上。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心里暗暗发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查清楚丈夫的死因,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雨势渐渐小了,可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江水的腥气和一股淡淡的香灰味。杨秀珍让村民们把罗永福的尸体放在堂屋的木板上,又让左世武帮忙守着,自己则去给儿子掖好被角。
小宝睡得很沉,眉头却紧紧皱着,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爹、水、绳子”。杨秀珍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怕吵醒儿子。
处理好小宝,杨秀珍回到堂屋。左世武正坐在火塘边,默默添着柴薪。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憨厚。
“谢谢你,世武。”杨秀珍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应该的。”左世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永福哥是个好人,秀珍姐你别太难过。要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杨秀珍点点头,目光落在丈夫的尸体上。她走到尸体旁,仔细检查起来。丈夫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一些被礁石划伤的细小痕迹,看起来像是溺水身亡。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绊魂结”上。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绳结,指尖传来粗糙的麻绳质感。这绳结编得极为复杂,每一个结扣都严丝合缝,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她想起爷爷的旧书里说过,编“绊魂结”需要特殊的手法,还要用浸泡过草药的麻绳,这样才能起到“绊魂”的效果。
她又走到那摔碎的陶罐旁,捡起一块碎片。陶罐的材质很特殊,不是村里常见的粗陶,上面的图腾也很陌生,像是某种古老的彝族祭祀图腾。她把碎片攥在手里,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她看到丈夫的口袋里似乎露出了一角布料。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掏,拿出了半片绣着花纹的布片。布片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暗红色的图案,是彝族特有的“避邪纹”。这种纹路通常绣在衣物上,用来驱邪避祸,可这半片布片的材质,却和那摔碎的陶罐上的图腾材质极为相似。
杨秀珍的心猛地一跳。这半片绣片,绝不是丈夫衣服上的。他平时穿的都是粗布衣服,从不穿这种绣着复杂纹路的衣物。而且这绣片的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人刻意撕下来的。
难道是丈夫在出事前,和什么人有过争执?这绣片是从对方身上撕下来的?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把绣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又看了看那“绊魂结”和陶罐碎片,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丈夫的死,绝不是意外,更不是什么河神收魂。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左世武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坐在火塘边,为她守着夜。火塘里的柴薪还在燃烧,映着杨秀珍坚毅的侧脸,也映着堂屋里那具冰冷的尸体。
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可杨秀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她握紧了口袋里的绣片,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不仅要抚养好小宝,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更要为丈夫讨回公道,揪出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
而那诡异的“绊魂结”,那半片绣着“避邪纹”的布片,还有那摔碎的祭祀陶罐,都将成为她揭开真相的钥匙。只是她还不知道,这条调查之路,将会充满多少危险与诡异,而她的人生,也将因此彻底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