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黑山村枯黄的草尖,卷起尘土,拍打着那间最为破败的茅屋。屋内,少年墨尘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先是片刻的茫然,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沧桑与极致的困惑所取代。
指尖残留的微光已然散尽,但脑海中翻江倒海的记忆,却无比真切。
“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悲愤沉郁,笔笔如血;欧阳询《九成宫》的险峻峭拔,字字如剑;张旭《肚痛帖》的癫狂不羁,划破长空……这前生六十载的积累,竟真随我这缕残魂,跨界而来?”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属于少年的清亮,语调却沉静如古井深潭。
那横亘于“入帖”与“出帖”之间的天堑,那至死未能踏足的彼岸风光,此刻化作一股更加炽烈、更加不甘的执念,在他灵魂深处熊熊燃烧。
他仔细内视这具身躯。经脉细若游丝,多处淤塞,气血亏虚得如同久旱的河床。难怪原主习字数载,连引动一丝像样的灵气都艰难,在这以书为尊的世界,确是名副其实的“废柴”。
“神魂虽强,感悟虽深,然皮囊不堪大用,如宝舟行于浅滩。”墨尘心念电转,瞬间明悟当下关键,“需以水磨工夫,温养经脉,夯实根基,方能承载我前世之道。”
他挣扎下床,脚步虚浮,却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冽的晨风涌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他走到院中水缸前,看着水中倒影——那张稚嫩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脸庞。
“墨尘……此世,你便是我,我便是你。那未竟之道,你我同行。”
他不再犹豫,拾起一截较为顺手的枯枝,以布满尘埃的院落为纸,凝心静气,开始演练最基础的“永”字八法。
起笔,藏锋内敛;行笔,中正平和;收笔,回护从容。虽是枯枝划地,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森严法度与无形气韵,随着他的动作悄然流淌。他并非简单地重复动作,而是在每一笔中,融入前世对“力”与“势”的理解,引导着周身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天地灵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干涸的经脉,如春雨润物,悄然滋养。
辰时,村塾。
黑山村的塾堂,弥漫着墨锭研磨后的淡淡松烟气息。十余名学子正襟危坐,前方,青衫洗得发白的李夫子手持戒尺,目光如电,扫过下方。
李夫子,名文正,年轻时也曾怀揣梦想离开黑山村,前往更大的城镇求学,奈何天赋有限,蹉跎半生,最终心灰意冷,回到这出生之地,成了村中唯一的教书先生。他修为在“临摹”境后期停滞多年,一手楷书在黑山村周边算是翘楚,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与严苛。
“今日考校,‘永’字八法。”李文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引动灵宣纸光华三尺者,方可算入门。”
学子们顿时一阵骚动,三尺灵光,对于他们这些刚入门不久的少年来讲,已是极高的标准。
一个个少年紧张上前,提笔,蘸墨,凝神书写。大多数学子笔下灵光微弱,不过尺余,且明灭不定。一个名叫石头的壮实少年,憋红了脸,写出了一道接近两尺的灵光,已是引得几声低呼,他得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墨尘。
另一个名叫春妮的小姑娘,梳着羊角辫,写得小心翼翼,灵光虽只一尺五六,却颇为稳定,得到了李夫子一个微不可查的点头。
终于,轮到了墨尘。
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响起。原主每次考校皆是垫底,灵光往往微弱如萤火,已是常态。
墨尘面色无波,缓步上前。他拿起那支笔锋已有些开叉的劣质狼毫,手指自然地调整到一个极富韵味的角度——三指执笔,指实掌虚,那姿态,竟让李文正瞳孔微微一缩。这姿势,绝非他平日所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意与从容,仿佛执掌非笔,而是乾坤权柄。
墨尘并未立刻落笔。他闭目凝神,并非紧张,而是在回忆,在抉择。前世浩瀚如烟海的碑帖在心中流淌,最终,他选择了欧阳询《九成宫》中那个法度最严、气象最正的“永”字。以此字重开道途,最是稳妥。
他倏然睁眼,眸中澄澈,倒映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笔锋饱蘸灵墨,落于纸上!
“唰!”
笔锋触纸,竟非软弱无力之声,而是如利刃破风,清晰可闻!一点如高山坠石,力透纸背;一横似长空云阵,开阔磅礴;一竖若万岁枯藤,坚韧不屈……八法流转,结构险峻而稳如泰山,一股铮铮铁骨、浩然坦荡之气,沛然勃发!
“嗡——!”
最后一笔收势的刹那,灵宣纸剧烈震颤!一道凝练如实质、高达四尺的纯白灵光,自字上轰然冲起!光华纯净而稳定,将整个塾堂映照得纤毫毕现,灵光之中,隐有金石交鸣之音回荡,经久不息!
满堂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学子都僵住了,脸上的嘲笑尚未褪去,便已凝固,转而化为极致的震惊与茫然。石头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春妮掩着小口,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李文正手中的戒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那个“永”字,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尺灵光!临摹境后期征兆!”他心中狂吼,“这字……这字骨力洞达,神采飞扬!其中蕴含的法度之严谨,意境之纯正,竟……竟让我这浸淫楷书数十年之人,都自愧弗如!这绝非寻常机缘!”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墨尘,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墨尘!你……你昨夜可是遇到了什么?”
墨尘放下笔,神色坦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恍惚”,拱手道:“回夫子,学生昨夜温书至深夜,困极而眠。梦中见一白发老翁,于星空之下挥毫,笔画皆化作星辰轨迹,玄奥异常。学生看得入迷,醒来后,便觉脑中多了许多不明所以的笔画道理,今日提笔,不知不觉就……”
梦中授艺!先贤点化!
李文正倒吸一口凉气。此等机缘,古籍中确有记载,乃是可遇不可求的莫大造化!他再看墨尘,目光已彻底不同,之前的轻视尽数化为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敬畏。此子,已非池中之物!
“好!好!天佑尔身,赐此机缘!”李文正连声赞叹,弯腰拾起戒尺,目光扫过依旧处于震撼中的众学子,声音陡然拔高,“尔等皆亲眼所见!天道酬勤,亦眷顾有心之人!墨尘平日虽显愚钝,然心志不堕,终得先贤垂青!尔等当引以为鉴,勤勉修习,方不负此生!”
众学子如梦初醒,看向墨尘的目光,复杂万分,敬畏、羡慕、嫉妒兼而有之,却再无一人敢露出丝毫不屑。
墨尘心中平静。他知道,这只是借助前世积累,在此界迈出的第一步。四尺灵光,足以改变处境,引人重视,又不会过于骇人听闻。
午后,墨尘以巩固梦中所得为由,向李夫子告假。
他需要独处,需要真正开始规划此世的修行之路,更需要资源来改善这具肉身。
他并未归家,而是踏着冬日惨淡的阳光,走向村外连绵的黑山。山中虽贫瘠,或许能找到些许蕴藏灵气的草药。
山路崎岖,对这具虚弱身体仍是考验。但他步履之间,已暗合某种呼吸吐纳的韵律,正是前世所知的粗浅导引术,虽不能直接提升修为,却能缓缓锤炼体魄,引灵润身。
行至半山腰一处背风山谷,忽闻前方传来急促的叱喝与灵力碰撞的闷响,夹杂着野兽低沉的咆哮。
墨尘眉头微蹙,悄然靠近,隐于一块覆满枯苔的巨石之后。
谷中情景映入眼帘:三名少年,正是村中猎户家的孩子——方才塾堂中得意过的石头,以及他的两个兄弟,铁柱和狗娃。三人手持镌刻了基础“锐金符”的猎叉,正围着一头壮硕如小丘、皮毛黝黑发亮、獠牙足有尺长的“铁皮豕”苦苦支撑。
铁皮豕乃一阶下品妖兽,皮糙肉厚,蛮力惊人。石头的猎叉刺在它身上,只能留下淡淡白痕,火星四溅。铁柱一个躲闪不及,被獠牙擦过小腿,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染红了裤管,痛呼倒地。
“二哥!”狗娃惊呼,方寸大乱。
铁皮豕猩红双瞳凶光暴涨,低吼一声,后蹄猛蹬地面,尘土飞扬,庞大的身躯如同黑色战车,朝着倒地的铁柱猛冲而去!那对闪烁着寒光的獠牙,足以将壮汉开膛破肚!
石头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已不及。
千钧一发!
隐于石后的墨尘,眼中精光一闪。同村之谊,见死不救,有违他两世为人准则。更何况,他也需一场实战,印证心中所想!
他一步踏出,身形虽显单薄,气势却陡然一变!并指如笔,体内那微弱却因“永”字洗礼而变得精纯的灵力瞬间奔涌,汇聚指尖!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楷书的端方,而是取法《兰亭》之行意,融合孙过庭《书谱》之使转,迅疾而连绵,旨在困缚!
“滞!”
他口中清叱,声不高,却凝聚了自身的精神意志。指尖凌空疾舞,一个无形的、蕴含缠绵迟滞之意的字符瞬间勾勒而成!此字非此界任何现成之字,乃是他融汇行草笔意,自创的“势”之体现!
“嗡!”
虚空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涟漪!那无形字符引动周遭灵气,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屏障,并非硬撼,而是如同无形泥沼,瞬间出现在铁皮豕冲撞的前路!

“噗!”
铁皮豕狂暴的冲势猛地陷入凝滞,仿佛陷入粘稠的胶水,动作变得无比迟缓,它猩红的眼中首次露出惊愕与一丝恐慌,发出困惑的呜咽。
石头、狗娃,乃至受伤的铁柱,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神乎其技的一幕,看着那突然出现、并指如笔的墨尘,如同看着传说中的人物。
墨尘却心知,此招取巧,消耗颇大,困不住这皮糙肉厚的畜生多久。他眼神一厉,笔意再变!由行草之缠绵,转为金石篆籀之刚猛,兼具楷书“戈法”的凌厉杀伐!脑海中观想的,是沙场血战,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凌空再书!此次,是一个真正的古体“杀”字!笔画如刀似剑,结构古拙而充满爆发力!
“杀”字一成,一股惨烈霸道的杀意弥漫开来!一道凝练如血色匕首般的锋芒,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撕裂空气,带着洞穿一切的决绝,直刺铁皮豕因惊愕而微张的眼眶!
“噗——!”
血光迸射!血色锋芒精准贯入,直没入脑!
“嗷——!”
铁皮豕发出濒死的凄厉惨嚎,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最终轰然倒地,地面为之一震。
山谷内,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呜咽。
三名猎户少年怔怔地看着气绝身亡的铁皮豕,又看看收指而立、脸色微白却气息悠长的墨尘,震撼得无以复加。
“墨……墨尘兄弟……”石头的声音干涩,充满了后怕与无尽的感激,之前的些许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多谢……多谢救命之恩!”
墨尘缓缓调息,压下翻腾的气血,摆了摆手:“同村之人,理应相助。”他走到铁皮豕尸体旁,手法熟练地取下那对价值不菲的獠牙,又剖开其胸膛,取出一颗泛着土黄光晕的妖核。妖核入手微沉,蕴含着一股精纯的土系能量。
他将妖核收起,又将那对獠牙递给石头:“此物你们拿去,换些钱财,给铁柱治伤,余下的补贴家用。”
石头接过獠牙,手微微颤抖,虎目微红,重重抱拳:“墨尘兄弟,日后但有差遣,我石家兄弟,万死不辞!”
墨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在这荒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挺拔。
经此一战,他不仅验证了融合前世笔意在此界书道中的可行性,更初步收获了在此世的几分人望。那颗一阶妖核,正是他眼下急需的修炼资源。
回到那间破败的茅屋,墨尘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手握那颗土黄色妖核,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温和能量。
“路,已踏出第一步。”他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目光深邃,“黑山村,困不住我。西牛贺洲,亦非终点。前世的遗憾,今世必偿!”
“笔圣之境,大自在之道……我墨尘,来了!”
灵力开始缓缓汲取妖核中的能量,滋养着干涸的经脉。新的传奇,于这西陲边荒之地,悄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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