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恰过半，犹有余寒，柔仪殿外梅花正盛。国主单着一袭红绸衫，腰悬一块方形薄粉玉，轻衣薄履，郁郁游于梅园间。欺身过处有不少残花带珠沾落肩头，国主堪堪抬手拍落，怎料和风适起，又惹了一身白。
国主轻叹道：“哎，亲人尚未归来，花落又何须太匆匆？”国主口中所说的亲人，原是指七弟李从善与九弟李从谦。自三年前遣从善入宋进贡，便被宋帝扣押至今，国主多次上疏请求放其归国，却从未得允，从谦亦是两月前出使汴京，至今音讯全无。
然令国主怏怏不乐的，除此思亲之苦外，实则更因家国之痛。两月前宋帝竟遣李穆为使，劝国主只身入汴，纳土归降！
那李穆傲慢无礼，一入朝堂便扬言道：“我皇已诏令工部在熏风门外皇城南，汴水之滨建了一幢礼贤宅，状若皇宫，皆是江南园林的布局，正虚宅以待国主移驾前往呢。”
国主道：“宫苑虽大，终是异地他乡，未及故土安逸，恐水土不服，实难从命。”
李穆见国主推脱，厉然道：“古训曰，识时务者为俊杰，依本使之见，国主入朝势在必行，既如此则当宜早不宜迟，否则天子一怒，挥师渡江，国主怕要悔之莫及！”
国主亦怒目道：“孤去帝号已久，向贵国称臣，偏安江南。只为能保全得宗祀而已，若是贵国执意相逼，我邦虽小，有死而已！”
那李穆听罢大惊，语气渐缓，说道：“国主入朝与否，理当自裁，本使不便多言。只是，朝廷兵精甲锐，力雄物富。数年间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迄今尚无一国能当我锋芒。眼下，天子正命大将军曹彬挂帅南征，且已在江北精心布阵，战事一触即发。国主乃明智仁善之主，宜念江南兆民之苦，切莫以卵击石，而应权衡轻重，及早入朝才是。”
国主沉吟半晌，终是难以决断，遂遣鄂国公李从谦随他同归汴京复命，乞缓时日再做答复。
如今想来，当初便不应该让从谦入那虎狼之地！国主心下颇悔，一拳击在梅树枝上，又打落了无数花雨。
他哪有心思去管身上沾花？只摇着头，蹙着眉，垂首听这斜风拂衣，花落满堂之声。虽似水如歌，却难免催人泪下。
再细听时，又觉不远处除风声以外，似乎还有其他怪声频频传至。国主惊疑，循着那声响而去，绕过两道青砖砌就的曲幽小径，已是梅园中心的“赏春亭”，隐约间见一白衣少女正在亭外梅花丛中舞剑。
望眼处，那剑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似游龙穿梭，游走无痕。国主心中烦闷稍解，道了句：“当真是好剑法！”，不觉又走近了些。但看那少女初时一来一往，身姿轻盈如燕，剑起处落花纷飞，带起衣袂翩跹。后来剑越舞越快，几乎肉眼难辨，直似欲乘风归去一般。
忽地里剑影倏然消失，只见少女掐了剑诀，驻足凝神。看模样应是剑招已舞毕，正自收功之势，国主也为之长舒一口气。谁曾想一阵清风拂过，落下几片梅花。少女虽未睁眼，却似处处生睛，举剑连刺，疾若闪电，须臾间便已“铮铮”刺出七剑，七朵梅花应声而断，裂成了十四片。少女更不迟疑，脚下轻点，一个后空翻转，人已头下脚上倒挂空中。随即剑随花去，几道银弧过处，十四片残花又从中断作了二十八片，飘飘摇摇落了下来。
国主难抑心下赞叹，抚掌笑道：“好！真是好剑法！打老远处便听得这梅园中仿若有龙鸣凤唳声，佳儿这剑舞的是越发的俊了，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那少女恰舞完剑，忽听得赞赏，也不慌乱，也不脸红，转头笑道：“古言道‘名师出高徒’，女儿能学到这高深的剑术，多亏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好师傅教的妙。若是换作其他什么末流剑师，女儿怕也不至于潜心钻研，更学不到这一手好剑法哩。”原来这少女乃是国主爱女，清安公主李佳。
李佳自幼好学，尤喜剑术，常能过目不忘，举一而反三，性子又洒脱，不拘俗节，常能语出惊人，国主深喜之。
此刻见李佳笑语盈盈，一派天真烂漫模样，国主打趣道：“这话倒也说的在理，为父遍访天下名山，给佳儿请的四位师傅，武功自是个个举世无双的。”
李佳点头称是。国主又道：“不过佳儿却只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师傅，不知说的是哪一位师傅？毕竟佳儿眼界向来极高，能让你刮目相看的，可是极少数呢。”
李佳笑道：“你猜。”国主蹙眉思量片刻，说道：“我猜定是那位出自玄门正宗的伍玄子师傅了，不知为父猜的可对？”
李佳摇头笑道：“大师傅自然是名声在外，可儿臣说的却不是他。”
国主诧异道：“竟不是他么？原来在佳儿心中还有比你大师傅更好的剑师，这话可千万别跟他说起，若是被他知道了，少不了要吃醋，甚至要训斥你一番。若是在你剑术课上多添些难度捉弄于你，你可有得苦吃。”
李佳皱起鼻尖道：“父皇尽管宽心，儿臣既喜爱练剑，又何曾惧怕过吃苦呢？大师傅哪怕给我再多的功课，也只是成全了我的技艺，全然不会害了儿臣。况且呀，大师傅上个月出外云游去了，现下已不知身在何处仙山妙洞，自在逍遥哩。”
方外之士喜好清修，常去人迹罕至之处寻求大道，本也属寻常。国主听了却脸色凝重，惊疑问道：“伍玄子何时外出云游去了？如何不曾给我禀报过！”
见国主神情异样，李佳道：“父皇不是赐了螭龙玉牌给大师傅，许他金陵城内畅行无阻么？大师傅说他这次外出云游，一月之内必会返回皇宫，算日子也出去近二十日了。对了，大师傅还说要给儿臣寻一把称手的兵刃哩。”
国主展颜道：“难怪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原来是忙着给你寻兵器去了。”沉吟片刻，国主忽又敛了笑意，皱眉摇起头来。
李佳问道：“父皇为何摇头叹气？”国主道：“为父是为你的大师傅叹息，想他不辞辛劳为你找寻兵刃，这般劳碌上心，却依旧不是你心中最钟意的名师。莫非佳儿心意所属是你三师傅程月儿么？她的剑招迅捷凌厉，干净利落，的确适合你修习。”
李佳摇头道：“也不是她。”国主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凝视李佳相貌许久，忽又哈哈大笑道：“是为父疏忽了，疏忽了啊。都说近朱者赤，我的佳儿出落得这般美貌，自然是中意你那位翩若惊鸿的小师傅了。若是有朝一日佳儿能习得她那般卓绝的轻功，世间岂非又多添一位凌波仙子了？”
李佳脸间一红，嗔笑道：“父皇你又乱说，儿臣哪里美了？又怎么有资格称作是凌波仙子？而且父皇猜了这么多次，为何偏不猜二师傅？”
国主惊异道：“柳青松么？他倒是个以一敌百的好将才，只不过他的招式大开大合，使的又是几十斤的阔剑，为父请他来本只是打算给你喂剑招的，只期你能在今后实战中，应对各种武功招式时不至落败，佳儿竟中意学这种蛮横的剑法吗？”
李佳还是摇头。国主见自己多次也未猜中，唉声叹道：“原来这四位师傅都不是，那为父可就实在猜不出了，这山外有山，世间若有人的武功能超越他们四人，倒也并非不可能，不知佳儿可愿意给为父引荐引荐？”
李佳抿唇笑道：“可以呀，是位李师傅。”国主听了恍然大悟，却又笑问道：“哪位李师傅？”
李佳做了个鬼脸，嗔笑道：“不就是我眼前的这位李师傅咯？谁不知我父皇诗书琴画、剑棍刀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呢？父皇却偏耍了个心眼，非要儿臣亲口说了才开心，儿臣不想再理你了。”李佳心想恰才被父皇打趣，我定要还一个玩笑给父皇才罢休。便故作娇羞模样，转身背对国主，手中轻晃着剑刃，一副不愿搭理他的做派。
知女莫若父，国主如何不知？只陪笑问道：“佳儿这便生气了？为父给你赔不是可好？”
李佳依旧不转身，只是脸间笑意愈甜。国主见状又道：“也罢，佳儿既不愿搭理为父，为父便只好早回寝宫歇着，也免得碍了佳儿心情。只是为父适才看到佳儿这最末那招‘春花秋月’剑法，仍有少许瑕疵，本想给你指出来，但看佳儿这情形怕是要另择时日了。”说罢假意叹了口气，欲要离去，
李佳这一听哪里了得？忙转身抱着国主手臂，疾声道：“父皇说的可是真的么？这一招‘春花秋月’儿臣最是熟稔，已练了不下千遍，当真还有什么瑕疵吗？我的好父皇，快教教我吧。”
国主只打着哈欠，摇头道：“为父近日少眠，乏的很，该回寝宫歇着了。这练剑呐，最讲究心平气和，方能形神相随，以至佳境。佳儿此刻正生着闷气，怕不是个学剑的好时机呢。”
李佳听后愈加心急，紧抓国主手臂不放，摇晃着道：“儿臣并未与父皇置气，全是在闹着玩呢，父皇明明知道，却又要当真，好没道理。”
国主笑道：“即便适才没有生气，现下听你的语气，只怕已然有些不悦了，恐怕还是不便练剑呢。”
李佳听后索性放开了国主手臂，气道：“父皇要去便去，儿臣怎敢耽误父皇歇息？只是父皇既已说出口，若是不教儿臣，儿臣便会自行去琢磨，茶饭也不思，寝眠也难安。世人都说父皇宅心仁厚，也不知能否忍心看到儿臣如此受苦，若是看到了，也不知作何感想，还能不能安睡。”
国主自然知道李佳正使激将之法，本想将计就计，假意离去，谁料尚未转身，却又被李佳抱住了手臂。正欲再开口调侃，却怎敌得过李佳眼疾手快？她早已将剑柄塞到了国主手中，抿唇笑道：“父皇就教教儿臣吧，儿臣好久不曾见过父皇舞剑了，这招‘春花秋月’可是父皇的绝技，今日就让儿臣开开眼界吧。”
国主摇头苦笑道：“你这鬼精灵的道理确是着实多，父皇磨你不过，但要想父皇教剑，却要先答我一个问题不可。”
李佳道：“父皇想要问什么，儿臣知无不言。”国主道：“佳儿你须得告诉父皇，你如此钟好剑术，究竟是为何？”
李佳听后收了笑意，将背一挺，凛然道：“杀贼！”国主惊问道：“杀的是什么贼？”李佳答道：“辱我国威、侵我河山、苦我百姓者，皆是贼！”
国主听言昂首大笑，豪声道：“说得好！外人皆说江南暖风会吹融刀剑，说我大唐无人能战。我的佳儿却偏要做那女中豪杰！若我大唐将士皆如佳儿这般英勇，又何惧外敌？佳儿看仔细了，这招‘春花秋月’可有不少讲究呢。”说着腕转剑垂，斜地里往虚空一抖，剑身立时铮铮有声，晃动不已。
国主闭目聆听剑鸣片刻，手腕转动处，剑尖已朝上收回了身前。凝目注视着宝剑，轻声道：“这招‘春花秋月’共有七刺、七劈。七刺的方位正应天枢、天玑、天璇、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之排列，出剑时疾若奔雷，力可摘星辰；七劈则应太阴之圆缺更替，出剑时绵若长虹，力能破长空。再参以星移斗转、太阴盈亏之理，这七刺七劈所蕴含的变招又有七七四十九种，虚实交错，变化无穷！”
言讫更不多待，脚点梅枝往上一跃，人已在空中翻转。梅树亦因受了脚力，摇晃不止，数十朵梅花脱枝而落，国主运剑连刺带劈，剑到之处皆是白影闪烁。也看不清究竟是刺了几度，劈了几重。只觉剑招变化莫测，剑芒如星辰移位，剑弧似月晕斑驳。“滋滋”、“沁沁”声不绝于耳。
李佳惊呼叫好，只这一刹那的分心，欲待再细看时，却见国主已将剑招舞毕，飘然落地。那空中梅花却依旧完整，未有变化。
李佳“咦”了一声，正待要问时，却见那些梅花飘然间似乎活了一般，正往四处缓缓散开，又渐欲变得支离破碎。李佳屏息细看，发见每一朵梅花上都有六七道极细微的剑痕。
悄然间听得几道细若蚊蝇的裂帛之声传开，随即数十朵梅花同时破裂，化作成百上千朵形状各异的花絮，漫天大雪般落将下来。李佳只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