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状元府前厅。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地划破了清晨状元府前厅的宁静。
浓褐色的药汁四溅开来,在地砖上洇开一片污渍,上等的白瓷碗碎片迸得到处都是。
浓郁的、带着苦涩的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婉儿“啊呀”一声低呼,像是受惊的小兔般猛地向后缩了缩,纤纤玉指捂住心口,眼圈瞬间就红了,泫然欲泣地看着自己裙摆上被溅上的几滴药汁,声音带着颤抖:
“姐姐……对、对不起!婉儿不是故意的!这药碗太烫,我一时没端稳……”她说着,求助般的目光怯生生地瞟向坐在上首的司徒喻,又迅速低下,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比可怜委屈。“婉儿这就给姐姐重新熬一碗来……”
她作势便要蹲下身去收拾碎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厅内侍立的下人们,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但眼角余光却都偷偷瞥向主位上的郡主。
心中无不暗道:来了!表小姐这招以退为进,示弱卖惨,以往百试百灵。郡主但凡有半点责怪,落在少爷眼里,便是善妒不容人。今日,怕又是一场风波。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怒骂,并未到来。
司徒喻端坐在紫檀木雕花主位上,身着一袭湖蓝色锦缎常服,衬得她病后初愈的脸庞愈发清冷。
她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刚刚端起的那盏新茶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场突兀的闹剧从未发生。
前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林婉儿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显得格外刺耳。
半晌,司徒喻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林婉儿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
“药碗太烫?”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妹妹这双弹琴绣花的手,倒是娇嫩。”
林婉儿哭声一滞,心底莫名一寒。这反应,不对!
司徒喻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发作,反而继续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说道:“既然连个药碗都端不稳,可见是身子还未大好,或是心神不宁。”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既如此,便好生在‘沁芳苑’里静养吧。无事,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禁足!
郡主竟然直接禁了表小姐的足!
甚至连一句争辩、一句质问都没有!
这完全不符合她以往一点就炸的性子!
林婉儿猛地抬起头,脸上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姐姐!你……你怎能……婉儿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司徒喻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冰锥,直刺林婉儿心底,“一次是不小心,两次、三次呢?本郡主落水那次,妹妹不也是‘不小心’吗?”
她竟敢当面重提落水之事!
林婉儿脸色瞬间煞白,血色尽褪。“我没有!姐姐你血口喷人!”她尖声反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司徒喻却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下垂手侍立的众多仆役,从管家、管事嬷嬷,到粗使的婆子、小丫鬟,每一张脸上或惊或惧或疑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很好。
人都到齐了。
她今日,就是要借林婉儿递上的这把“刀”,来演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
“看来,”司徒喻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仅是表小姐需要静养。这府里的一些奴才,日子过得太安逸,连规矩都忘了,心思也活络了,忘了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主子!”
话音未落,站在仆役前列,一个穿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天生向下撇着的老嬷嬷,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她是王嬷嬷,陆知远的奶娘,在这府里地位超然,连原主司徒喻都要让她三分,更是陆知远和林婉儿在府内的最大眼线和倚仗。
司徒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定格在王嬷嬷身上。
“王嬷嬷。”她淡淡开口。
王嬷嬷心头一跳,但仗着往日威势,还是上前半步,敷衍地行了个礼,语气带着惯有的拿捏:“老奴在。郡主有何吩咐?”她甚至抬了抬眼,目光里带着一丝隐晦的挑衅。
司徒喻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冰冷刺骨。
“嬷嬷年纪大了,眼神似乎也不太好了。”司徒喻语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本郡主三日前提及要查核账目,让你将去年府中采买、人情往来的细账送来。这都第四日了,账本在哪儿?”
王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强自镇定道:“回郡主,账目繁杂,尚未整理完毕……”
“哦?尚未整理完毕?”司徒喻挑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尖上,“是账目繁杂,还是你王嬷嬷心中,另有其主,觉得本郡主的命令,可以阳奉阴违?”
这话太重了!
王嬷嬷脸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郡主!您这是何意?老奴对少爷、对府上忠心耿耿……”
“忠心?”
司徒喻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你的忠心,就是帮着外人,窥探主母行踪,克扣主母用度,甚至将本郡主房内的言语,私自外传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得王嬷嬷魂飞魄散!
她……她怎么会知道?!
昨天在门外偷听的,是她安排的心腹小丫鬟,做得极为隐秘!
“郡主冤枉!老奴没有!”王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尖利,带着恐慌,“老奴伺候少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如此污蔑老奴!”
“污蔑?”
司徒喻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轻轻一抖,“需要我把你那好‘孙女儿’叫来,当面对质吗?她昨日在门外听得可还清楚?需不需要本郡主帮她回忆回忆,她都听到了什么,又急匆匆地去向谁禀报了?”
纸上,赫然是昨日那个偷听丫鬟画押的供词!
王嬷嬷看着那白纸黑字,浑身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完了!全完了!
厅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郡主何时变得如此厉害?
不动声色间,竟已掌握了确凿证据!
司徒喻不再看瘫软如泥的王嬷嬷,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另外几个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的仆役——厨房管事、库房看守、林婉儿身边的一个大丫鬟……都是她早已查明,或是王嬷嬷党羽,或是林婉儿心腹,或是陆知远安排的眼线。
“李管事,克扣厨房采买银钱,中饱私囊,证据确凿。”
“张婆子,私开库房,窃取郡主嫁妆中的东珠一对,人赃并获。”
“翠儿,挑拨离间,散布流言,以下犯上。”
她每点出一个名字,说出一桩罪状,便有人瘫软在地,哭嚎求饶声此起彼伏。
“来人!”司徒喻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早已侯在厅外的、她从镇北王府带来的护卫应声而入,甲胄森然,气息冷悍。
“将王嬷嬷,连同刚才点到的这些人,”司徒喻一字一句,下达了冷酷的命令,“一并拿下!查抄其住处,所有赃物充公!人……即刻押往人市,发卖出去!”
“是!”护卫们声如洪钟,上前便要拿人。
“不!你不能卖我!我是少爷的奶娘!少爷不会答应的!”王嬷嬷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吼起来,挣扎着,老泪纵横,“少爷!少爷救命啊!”
一直跪在一旁,被这雷霆手段惊得忘了哭泣的林婉儿,也猛地反应过来,尖声道:“姐姐!你不能这样!王嬷嬷是表哥的乳母,你如此行事,将表哥置于何地?!”
一直缩在角落,冷汗涔涔的管家终于忍不住,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噗通跪倒,声音发抖:“郡主……郡主三思啊!王嬷嬷她……身份特殊,若是少爷回来问起……这、这恐怕不好交代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司徒喻身上,带着恐惧、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王嬷嬷,可是少爷的逆鳞之一啊!
司徒喻缓缓端起那盏已经微凉的茶,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管家那张惶恐的老脸上,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现在,”她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心底,“我才是你的主子。”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瘫软的王嬷嬷、惊惶的林婉儿,以及满厅噤声的仆役,最终落回管家身上,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再有下次,一并发卖。”
冰冷的余音还在厅中回荡,护卫已利落地将面如死灰的王嬷嬷等人拖拽出去,求饶声、哭喊声渐渐远去。
整个前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仆役深深埋下头,不敢与主位上那尊煞神对视。
林婉儿跌坐在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司徒喻那冷漠的侧脸,心底第一次涌上了真正的恐惧。
而就在这时,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郡主!不好了!少爷……少爷他下朝回府,听闻此事,勃然大怒,正……正朝着前厅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