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味。
林默收伞时，木柄上的水渍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风衣，背着半旧的帆布包，身影在巷口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像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模糊又安静。
“林先生，又来收租啊？”隔壁杂货铺的张婶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刚理好的塑料袋，“这天儿邪乎，你看这雨下的，都快把巷子淹了。”
林默点点头，声音清浅：“嗯，顺便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安定感，张婶笑着摆摆手：“302那户人家前几天还念叨你呢，说你这房东当得省心，除了收租平时见不着人影，比那些三天两头上门的中介强多了。”
林默没接话，只是朝着巷深处走去。青瓦巷是老城区留存不多的旧巷，两侧的楼房墙皮斑驳，墙缝里钻出的青苔在雨水中透着润亮的绿。这里租金便宜，住的大多是老人和刚毕业的年轻人，日子过得像巷子里的时光，慢悠悠的，带着点旧时光的慵懒。
很少有人知道，林默留着这几间老房不收，并非只为了那点微薄的租金。
走到302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门是老式的木门，上面贴着的福字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和其他住户门口不同，这扇门的门楣上，隐约能看到一道极淡的灰痕，像被什么东西擦过，又像积了层洗不掉的尘。
寻常人或许只会以为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林默的目光在那道灰痕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传来一丝微凉的滞涩感，像是有层薄冰裹在锁芯上。转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别的什么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很淡，带着点甜腻，又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像腐烂的花瓣泡在冰水里。
“有人吗？我来收租。”林默扬声喊了一句，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荡开，撞在墙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
房间里没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雨丝顺着窗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亮斑。家具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都是房东留下的旧物，此刻在昏暗里沉默地立着，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书桌前的椅子是空的，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个喝了一半的玻璃杯，杯壁上凝着的水珠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淡淡的水痕。
林默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床脚。那里的地板颜色比别处深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过，又慢慢阴干了。他走过去，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块地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点黏腻的湿意，仿佛刚有人在那里坐过。
“李小姐？”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沉了些。
李月是302的租客，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在附近的设计公司上班，平时话不多，但每次交租都很准时。林默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上周，她穿着浅色的连衣裙，抱着一堆画稿，笑着跟他说这个月的设计方案通过了，语气里满是雀跃。
可现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冷香，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林默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拉开了窗帘。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窗外是对面楼房斑驳的墙壁，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个个飘荡的人影。
就在窗帘被拉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衣柜的门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是光，而是一种……暗沉沉的影子，像被挤在门缝里的墨，正慢慢渗出来。
林默的动作顿了顿，手还搭在窗帘杆上，指尖的力道却悄悄变了。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那道门缝，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出来吧，躲着也没用。”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风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衣柜门没有动，门缝里的影子也没有再往外渗，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景象，只是他的错觉。
林默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衣柜上。那是个老式的木制衣柜，深棕色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柜门上有面椭圆形的镜子，镜子边缘的水银已经剥落，像一道残缺的伤疤。
他一步步走过去，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离衣柜还有两步远时，他停了下来，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巴掌大的桃木牌，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桃木牌刚被拿出来，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冷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带着点刺鼻的腥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
“占人居所，夺人气息，你可知罪？”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他平时温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话音刚落，衣柜门突然“哐当”一声，自己往里弹开了一道更大的缝。一股阴冷的风从缝里涌出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门缝里，隐约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蜷缩在衣柜的角落，形状像是一个人，却又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两点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野兽的眼睛。
那股甜腻的冷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此刻浓得化不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林默握着桃木牌的手紧了紧，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低声道：“李月在哪？”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那两点绿光晃了晃，似乎在表达某种恶意。紧接着，衣柜里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着木板，声音尖锐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默的眼神沉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这东西的怨气不算太重，但却异常执拗，显然是赖上这个地方，或者说，赖上李月了。
他不再废话，举起桃木牌，朝着衣柜门走了过去。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柜门时，那团黑影突然动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从门缝里窜了出来，朝着他的面门扑来！
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股甜腻的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林默却像是早有准备，身体微微一侧，避开了黑影的扑击，同时将手中的桃木牌往前一送。
桃木牌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准确地撞上了黑影。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黑影像被火烧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化作一缕黑烟，在墙角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房间里的阴冷气息顿时消散了不少，那股甜腻的腥气也淡了下去。
林默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握着桃木牌，冷冷地看着墙角的那缕黑烟：“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黑烟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毒和恐惧：“她……她在……在楼下的……花坛里……”
林默的瞳孔缩了一下。他转身就往门外走，脚步急促，帆布包在身后轻轻晃动。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黑烟，声音冷冽：“滚出这里，别再回来。”
黑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接触到林默冰冷的目光和他手中桃木牌散发的气息后，最终还是化作一道青烟，从窗缝里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雨声和林默离开时带起的一阵风。书桌上的笔记本被风吹得翻了几页，最后停在一页空白的纸页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默冲出楼道，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风衣。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巷口的花坛跑去。雨夜的花坛里，草木被雨水打得低垂着脑袋，泥土混着雨水，散发出潮湿的腥气。
他的目光在花坛里飞快地扫过，最后落在靠近冬青丛的地方。那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新翻的泥土颜色较深，和周围的土壤格格不入。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土里，用力一刨。
雨还在下，砸在他的背上，冰凉刺骨。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不停地挖着，指甲缝里很快就沾满了泥泞。
不知挖了多久，指尖突然碰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他的心猛地一跳，动作更加急切起来。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浅色连衣裙的女孩，慢慢从泥土里露了出来。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透着一丝诡异的嫣红，正是李月。
林默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确实还在。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李月从泥土里抱了出来。女孩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冷，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
“坚持住。”他低声说了一句，抱着李月，转身朝着巷口跑去。雨幕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身后被翻动的泥土，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恢复原状，仿佛从未被人打扰过。
青瓦巷的雨，还在下着，带着股化不开的潮味，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林默，这个看似普通的房东，只是将帆布包紧了紧，继续行走在这雨夜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老巷的安宁，也守护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