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案
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抽打着太极殿的朱漆大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殿内虽燃着熊熊炭火，气氛却比殿外更加凛冽。
今日的常朝，注定不会平静。
虞肆高坐龙椅，旒珠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下的百官。他的视线在王晟何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上稍作停留，又掠过谢怀瑾那依旧温润沉静的面容，最后落在队列后方，脸色苍白却腰背挺直的李垣身上。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臣，有本！”
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正气的声音响起。只见御史队列中，一位身着青色御史服、面容刚毅的中年官员手持玉笏，大步出列。正是御史台侍御史，寒门出身的程昱。
“程爱卿有何事奏？”虞肆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程昱高举笏板，声震屋瓦：“臣，弹劾谢怀瑾治家不严，纵容外戚！弹劾崔氏一族，依仗谢府权势，兼并土地，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罪恶累累，有违国法，更失世家体统！”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高高举起：“此乃苦主血泪证词及部分物证抄录，请陛下御览！”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弹劾谢怀瑾？还是以“治家不严”这种看似轻巧、实则狠辣的角度？崔家那些烂事，在场不少人心知肚明，但谁敢轻易捅破？这程昱是出了名的愣头青，可他今日此举，背后若无依仗，岂敢如此？
内侍将奏折呈送御前。虞肆快速翻阅着，上面罗列的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证清晰，虽非动摇国本的大事，却足以让谢家颜面扫地，让谢怀瑾这个以“温润如玉”、“持家有方”著称的继承人，背上一个“无能”、“纵亲行凶”的污名。
谢怀瑾持笏的手微微紧了紧，指尖泛白，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出列辩解，只是微微垂首，仿佛在静听圣训。
王晟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收敛，出列道：“陛下，程御史所言若属实，崔氏行径确实令人发指！谢大人身为谢家继承人，岳家如此作为，岂能毫无察觉？纵容之过，恐难辞其咎！”他看似义正辞严，实则在火上浇油。
虞肆合上奏折，目光落在谢怀瑾身上：“谢爱卿，程御史所劾，你有何话说？”
谢怀瑾这才出列，躬身一礼，声音沉稳依旧：“陛下明鉴。臣之内眷崔氏，平日深居简出，臣忙于公务，对其娘家之事，确有不察之过。程御史弹劾之事，臣定当严查，若属实，绝不姑息！崔氏若真有违法之举，臣必大义灭亲，给陛下、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承认“不察之过”，撇清自身，表态“严查”、“不姑息”，将自身置于一个公正的位置。这是世家子弟最擅长的危机应对。
然而，没等虞肆开口，又一个声音响起。
“陛下！臣亦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站在武官队列末位，一个并不起眼的将领——刚刚回京述职的昭武校尉屈猛。屈家与谢家关系密切，他的出声，让许多人以为他是要为谢怀瑾解围。
屈猛大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直率：“陛下，臣要参的，是漕运！淮安段漕粮延误半月，致使北境军粮补给受阻，数万将士饥寒交迫！据臣所知，此次延误，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负责押运的谢府管事谢福，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以致漕船‘意外’搁浅！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他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殿内众人心上！
漕粮延误！军粮受阻！人祸！
这可比崔家那点破事严重十倍、百倍！
谢怀瑾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猛地看向屈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屈猛是屈家的人，屈家与谢家是姻亲，他为何会在此刻突然发难？！
王晟何也愣住了，眉头微蹙，显然这出乎他的预料。
虞肆面色一沉，声音陡然严厉：“屈将军，此言当真？军国大事，若有虚言，你可知道后果？”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屈猛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有押运漕丁的联名血书为证！那谢福为掩盖其贪墨之行，故意制造搁浅假象，延误行程！此等蠹虫，不除不足以正国法，不杀不足以安军心！”
血书！联名血书！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如果说程昱的弹劾是挠痒痒，那屈猛这当头一棒，简直是想要谢家的命！
谢怀瑾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急声出列：“陛下！屈将军所言，臣毫不知情！漕运之事，自有漕司衙门负责，臣虽与谢福有亲，但绝无包庇之举！此事定然另有隐情，请陛下明察！”
“明察？”虞肆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谢怀瑾，又看向一直沉默的户部官员和王晟何，“漕粮延误，军粮不继，尔等户部、兵部，竟无一人向朕禀报？是要等北境将士饿死冻死，边关失守，才来哭诉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王晟何心中暗骂屈猛这莽夫坏事，但此刻也只能立刻出列请罪：“臣等失察！请陛下息怒！”他瞬间权衡利弊，谢家此番必然要栽个大跟头，此刻绝不能引火烧身。
虞肆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怒声道：“查！给朕彻查！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淮安漕案！涉案人等，无论身份，一律严惩不贷！至于漕运总督空缺一事……”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夏和光身上：“漕运关乎国脉，不可一日无主。朕看，也不必再争了。原漕运副总管赵启明，熟悉漕务，为官清廉，即日起，擢升为漕运总督，全权负责漕运事宜，并协同三司，清查此案！”
赵启明！寒门出身的那個赵启明！
王晟何和谢怀瑾同时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甘！他们争了这么久，竟然让一个寒门捡了便宜？！
然而，皇帝正在盛怒之下，证据确凿（至少表面如此），谁还敢在此刻为漕运总督的人选争辩？
“陛下圣明！”李垣适时地出列，声音虽虚弱，却清晰无比。紧接着，几个早已被李垣暗中联络好的中层官员也纷纷出列附和。
“陛下圣明！”
声音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一片。王晟何和谢怀瑾脸色铁青，却也只能随着众人，躬身领旨。
谢怀瑾低着头，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丢了漕运总督的位置，谢家更是声名扫地，还要面临严查！屈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程昱的弹劾，时机如此巧合……
他猛地想起那个一直被他忽视的、艳丽而怨毒的庶弟。是了……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崔家的隐私！只有他，才有可能说动或者利用屈猛！
谢怀明！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未如此清晰地涌上谢怀瑾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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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太极殿。
王晟何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谢怀瑾，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良玉兄，今日之事……唉，真是飞来横祸。那赵启明，不过是陛下用来堵我等之口的棋子罢了，良玉兄不必过于介怀。”
谢怀瑾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王晟何，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只是眼底深处一片冰寒：“晟何兄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家若有错，自当领受。只是……”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今日这风向，变得倒是有些快，也不知是哪路‘高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王晟何干笑两声：“良玉兄多虑了。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漕案吧，若有需要王家相助之处，尽管开口。”他心中冷笑，谢家此番元气大伤，正是王家进一步扩张的好时机。
两人虚与委蛇地分开，各自上了马车。
谢府的马车里，谢怀瑾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和愤怒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精心维持的局面，竟在一朝之内土崩瓦解。
而与此同时，在皇宫深处，虞肆负手立于御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
沐天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轻声道：“陛下，事成了。赵启明已经谢恩赴任。谢怀瑾回去时，脸色很不好看。”
虞肆“嗯”了一声，问道：“谢怀明那边呢？”
“他很兴奋，但也有些不安。他似乎没料到屈猛会突然站出来，而且力度如此之大。”
“屈猛……”虞肆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可不是单单为了帮谢怀明。屈家与谢家是姻亲不假，但屈猛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谢怀瑾许诺他的，未必有朕能给他的多。况且，谢怀明给出的关于谢福贪墨、影响军粮的证据，是实打实的。于公于私，他都站得住脚。”
“陛下圣明。”沐天玑道，“经此一事，谢怀明对陛下必更加依赖。只是，谢怀瑾经此打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自然不会。”虞肆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庞，“谢家这棵大树，根须太深，一次漕案，还砍不倒它。但这道裂痕已经产生，接下来，就是让它不断扩大，直至……轰然倒塌。”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空白的诏书，沉吟道：“是时候，给夏和光一个更大的舞台了。新政……也该提上日程了。”
殿外风雪愈急，而一场比风雪更加酷烈的政治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谢怀明点燃的暗火，已借皇帝之手，化为了焚烧谢家根基的烈焰。但这火焰最终会烧向何方，无人能料。棋局之上，无人是纯粹的棋子，也无人是绝对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