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林晞刚结束一场不算愉快、甚至有些狼狈的线上面试。屏幕那头的面试官表情像是凝固的油画颜料,对他精心准备的项目经历和“快速学习能力”、“团队协作精神”之类的说辞报以礼貌而疏远的点头。窗外是这座城市惯常的、掺着灰尘的暮色,远处高楼缝隙里漏出的夕阳,奄奄一息。
邮箱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发件人是个陌生的域名,像是一串乱码,。主题却格外清晰:「幽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录用通知。
林晞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是某种新型诈骗。他挠了挠因为久未修剪而有些扎手的短发,点开邮件。内容倒是规整得像模像样,恭喜他通过严格筛选,被录用为“现世与异界文化交融项目部”特别事务专员,职级丙等。工作地点标注为“多处协作,首期派驻《聊斋志异》平行叙事空间培训基地”。薪酬数字让他心跳漏了一拍,是他在现实世界里投递的所有岗位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附带各种听起来玄乎其玄的补贴:阴气伤害津贴、元神稳固基金、跨界通讯补贴……福利清单长得拉不到底。
最下方有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按钮:「确认入职」。
荒谬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是哪个损友的恶作剧?还是最近熬夜刷《聊斋》小说和剧集刷出了幻觉?他试着回复邮件,系统提示发送失败。查杀电脑病毒,一无所获。那封邮件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那个“确认入职”的按钮,像一颗诱惑的糖果,又像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他想起白天面试官那句“林先生,你的经历很丰富,但可能与我们当前的岗位需求不是特别匹配……”,又看了看邮件里那份薪酬。一种混合着叛逆、好奇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攫住了他。反正现实已经够魔幻了,不如去看看这个“聊斋”版本的魔幻能到什么程度。带着几分自嘲和探险般的兴奋,他移动鼠标,点击了那个按钮。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不是断电的那种黑,而是某种浓稠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从屏幕中心扩散开来,迅速吞没了整个房间。林晞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失重般下坠,又像是被塞进了一条冰冷滑腻的管道,高速穿梭。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夹杂着细碎模糊的哭泣、低语和轻笑。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他重重地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冰冷潮湿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他咳嗽着撑起身,环顾四周。月光凄清,勾勒出荒草、残碑和歪斜老树的轮廓。这是一片乱葬岗。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古代城池的剪影,城楼孤寂。风穿过墓碑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件粗麻布的古代衣衫,款式简陋,但还算合身。那份邮件,那个按钮,不是梦。他真的来了。蒲松龄的聊斋世界。
按照邮件附件里一份极其简略、堪比藏宝图的“新员工报到指引”,林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乱葬岗,朝着城池方向摸去。天亮时分,他终于站在了一座古旧的官衙式建筑前。门楣上挂着的牌匾字迹斑驳,但还能辨认:「幽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 聊斋界域办事处」。门口没有石狮子,倒是蹲着两尊造型古怪的石兽,似犬非犬,头生独角,眼神活灵活现,似乎在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
深吸一口气,林晞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大门。内部并非想象中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反而有点像……老式图书馆和街道办事处结合体。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张和淡淡檀香的味道。高高的木质柜台后,一个面色惨白、脖子上一道清晰勒痕的年轻男子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柜台上的灰尘。他抬起头,眼珠微微凸出,看到林晞,咧开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声音带着点缥缈的回音:“新来的?吊死鬼,姓李,叫我老李就行。找胡主任报到,往里走,最里面那间。”
林晞喉咙发干,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刻意停留在对方的脖子上。他穿过摆满线装书卷宗的书架,空气中偶尔有半透明的、穿着各色古装的身影飘过,对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一个容貌绝美、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的女子转过头,冲他嫣然一笑,笑容甜美,但林晞瞥见她手中那支笔,笔尖蘸着的似乎是鲜红的……胭脂?还是别的什么?他赶紧移开视线。这就是画皮吗?比想象中……更具冲击力。
最里面的房间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进。”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磁性的女声传出。
推开门,房间里的陈设相对现代些,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甚至摆着一台造型古朴但屏幕亮着的……电脑?一个穿着绯色官服、却掩不住身段风流的女子正伏案疾书。她抬起头,林晞呼吸一滞。那是一张极美的脸,眉眼精致,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情,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发间一对毛茸茸的、随着她动作轻轻抖动的白色狐耳。
“林晞?”狐女放下笔,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像能穿透人心,“我是办事处负责人,胡缨。欢迎来到……嗯,算是基层锻炼吧。”她指了指桌上一份厚厚的卷宗,“你的资料我看过了,阳气充沛,八字够硬,是现代大学培养出的……嗯,‘人才’。正好,我们这儿缺的就是你这种能直接接触怨灵本源而不易被侵蚀的体质。”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但林晞总觉得她那眼神里藏着点别的意味,像是看好戏,又像是某种试探。“第一个任务,不算难,给你练练手。”她推过来一个薄薄的卷宗,“城南荒宅,有个新死的女鬼,叫小谢。怨气不重,就是执念深,不肯去投胎,偶尔出来吓唬吓唬路过的人。你去了解一下情况,尝试沟通,引导她放下执念,自愿前往地府报到。这叫‘柔性超度’,是我们办事处的主要业务之一。”
林晞接过卷宗,入手冰凉。翻开,里面是用朱砂写的寥寥几行字,记录着女鬼小谢的基本信息和活动范围。还有一张模糊的、仿佛水墨晕染而成的女子画像,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觉得一股哀婉之气透纸而出。
“注意事项,”胡缨补充道,指尖点了点桌面,“第一,别被她的怨气影响心智。第二,问清执念根源,对症下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狐耳微微一动,“完成任务有奖励,算你的初期修为积累。搞砸了……扣绩效是小事,被怨灵缠上,或者吓破了胆,公司可不包售后。”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像是木质印章的东西递给林晞:“这是‘通言印’,含在舌下,可与异类无障碍交流。也是你的临时工牌,别丢了。”
林晞接过印章,触感温润。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去,修为有什么用,绩效怎么算……但看着胡缨那副“交代完毕你可以走了”的表情,他把话咽了回去。既来之,则安之吧。探险家的神经开始隐隐兴奋,尽管这探险的地点有点过于特别。
按照卷宗上的简陋地图,林晞在日落前找到了城南那处荒宅。那是一座破败的院落,断壁残垣,荒草齐腰高,只有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西厢房,窗户纸破烂不堪,在风中发出噗噗的声响。夕阳的余晖给废墟镀上一层不祥的金红色。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颗“通言印”含入口中,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蔓延开来,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他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异常安静,连虫鸣声都听不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他走到西厢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灰尘扑面而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夕阳从破窗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家具寥寥,蒙着厚厚的灰。墙角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镜子模糊不清。一切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荒废,并无鬼气森森之感。
林晞定了定神,尝试着开口,声音因为含着印章有些含糊:“小谢姑娘?在下林晞,受幽冥公司所托,前来拜访。”
没有回应。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
他走近梳妆台,看到台面上放着一把桃木梳,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长长的、乌黑的发丝。鬼魂也需要梳头吗?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忽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
猛地回头,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温度似乎在下降。一种无形的、悲伤的情绪开始像雾气一样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林晞感到胸口有些发闷,一些模糊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灯火阑珊的夜市,一个书生打扮的背影,决绝的分离,冰冷的河水……
“你……是谁?”一个幽幽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气息冰凉。
林晞强作镇定,转过身。梳妆台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她背对着他,身形纤细,长发如瀑。正是卷宗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小谢。
“我叫林晞。是来帮你的。”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帮我?”小谢的声音带着嘲讽的颤音,“你们这些官差,只会劝人放下,去那冷冰冰的地府……我不去!我要等他回来问个明白!”
“等谁?”林晞顺着她的话问。
“陶望三!”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浓烈的恨意与不甘,“他说好高中之后便回来娶我,却一去不回!音讯全无!我爹娘逼我另嫁,我宁死不从,投了河……他负了我!我一定要亲口问他,为何如此薄情!”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房间里的温度骤降,烛火(如果有点燃的话)恐怕都会熄灭。梳妆台上的镜子表面,开始凝结出细密的冰霜。
林晞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是物理上的寒冷,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怼和绝望。他努力抵抗着这种情绪的侵蚀,想起胡缨说的“柔性超度”。劝说是没用的,得理解,甚至……共情。
“或许……他有什么苦衷?”林晞试探着说,“世事难料,比如……他可能遇到了意外?或者,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联系你?”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负心汉的故事,古往今来还少吗?
“苦衷?”小谢猛地转过身来。
林晞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并非青面獠牙,依旧能看出生前的清秀轮廓,但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空洞无神,不断有黑色的水迹从眼角滑落,像是流不尽的泪,又像是河水的印记。最让人心悸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悲伤和愤怒。
“任何苦衷,都不能成为他毁约的理由!”她尖声道,身影忽明忽暗,房间里的桌椅开始轻微震动,“你走!你们都一样!休想骗我去投胎!”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林晞,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门框上。任务比想象中棘手。这女鬼执念太深,根本听不进话。
第一次接触,以失败告终。林晞退到院子里,看着西厢房的门在他面前“砰”一声关上。夜幕彻底降临,荒宅被笼罩在沉沉的黑暗里,只有那间厢房,隐约透出一点不祥的、幽蓝色的微光。
他没有离开,而是在院子里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阶坐下。通言印的效果还在,他能感觉到房间里小谢那沸腾般的怨气,以及怨气底下,那深不见底的悲伤。硬来不行,或许……可以换个方式?他想起现代社会学的那些沟通技巧,想起心理学上的倾听与共情。对付怨灵,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他不再试图劝说,而是就坐在那里,对着紧闭的房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谢听:“我叫林晞,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会失恋,也会被辜负……我们那里有句话,叫‘不要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虽然你可能听不懂。嗯……我的意思是,为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的过去,把自己困在原地,承受无尽的痛苦,不值得。”
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但那剧烈的怨气波动,似乎稍微平缓了一点点。
林晞继续说着,没什么逻辑,就是胡乱聊天,讲自己大学毕业找工作的迷茫,讲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讲火车、飞机、手机、互联网……当然,也隐晦地提到,即使在那个看似开放自由的时代,感情里的背叛和无奈,也同样存在。
“你看,时代在变,但人心的复杂,好像从来没变过。”他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升到了中天。荒宅里寂静无声。林晞说得口干舌燥,正准备放弃,明天再来时,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隙。
小谢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依旧是那副哀婉的样子,但眼中的戾气似乎淡了些许。她看着林晞,幽幽地问:“你……说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
“存在。”林晞肯定地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愿意交流,就是好的开始。
“那里的人……若被负心,会如何?”
“有的会难过很久,有的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也有的……会选择放下,去遇见新的人。”林晞斟酌着用词,“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和快乐,不应该由另一个人的选择来定义。”
小谢沉默了,低头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指。月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更加透明、脆弱。
“我……只是不甘心。”良久,她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我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
这一次,林晞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倾听,有时候比劝说更有力量。
随后的几天,林晞每天傍晚都来这荒宅“上班”。他不再急于提超度的事,而是像朋友一样,听小谢断断续续地讲述她和陶望三的过往,那些甜蜜的、如今看来却像毒药一样的回忆。他也跟她分享更多现代的故事,甚至用树枝在地上画一些简单的示意图,解释什么是飞机,什么是网络。
小谢对他的敌意渐渐消散,虽然执念仍在,但至少愿意沟通了。有时,她甚至会问一些天真懵懂的问题,关于那个“未来世界”,眼神里会暂时忘记哀伤,流露出几分好奇。
这天晚上,林晞带来了一包从办事处厨房“顺”来的、据说是用彼岸花蜜做的点心。小谢作为鬼魂,自然无法食用,但她似乎很享受点心散发出的、带着微弱灵力的甜香气息,虚幻的身影都凝实了几分。
“林晞,”她忽然轻声说,声音不再那么幽怨,多了些温度,“谢谢你。这些天,是我死后……最像‘活着’的时候。”

林晞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忽然,含在舌下的通言印轻微震动起来,一股微弱但精纯的暖流,从印章中溢出,缓缓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感到精神一振,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感官似乎也敏锐了许多。这就是……修为奖励?因为小谢的怨气减弱,执念松动?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小谢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超越言语的联系。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是对这个可怜女鬼的同情?还是在这诡异的世界里,相互取暖产生的情愫?他说不清。
然而,就在这气氛略显缓和暧昧的时刻,一阵阴冷刺骨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刮过院子,吹得荒草伏地,飞沙走石。一个充满嫉妒和暴戾的尖锐声音在空中响起:
“小贱人!我说你怎么迟迟不肯入轮回,原来是在这里私会野男人!好一对狗男女!”
一道黑影伴随着浓烈的腥臭气,猛地扑向坐在石阶上的小谢!那黑影形态不定,像是一团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能量,隐约能看出一个狰狞的老妇面容。
小谢吓得惊叫一声,身影瞬间淡了几分。
林晞下意识地挺身挡在她面前。那暖流带来的力量似乎起了作用,他并没有被黑影直接冲散魂魄,但也被那股阴寒邪恶的气息撞得气血翻涌,连连后退。
是别的恶灵?还是……小谢口中的“负心汉”派来的?危机突如其来。
林晞稳住身形,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谢护在身后,直面那团充满敌意的黑影。含在舌下的通言印持续散发着温润的力量,支撑着他的意识。他深吸一口气,这聊斋世界的公务员生涯,看来远不止“谈心”那么简单。而他和女鬼小谢之间,这刚刚萌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将如何在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中发展?
月光下,荒宅院落,一场人与恶灵、或还有未知势力的对峙,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