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的温以宁,并没有立刻获得预想中的平静。
手机不断地震动,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大部分来自亲友、同事,甚至一些久未联系的同学,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关于热搜上那几张“约会”照片的震惊与求证。她疲于应付,只能统一回复“谢谢关心,只是朋友间正常交往”,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最终,她选择了暂时关闭网络,将手机扔到沙发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因沈栖迟而变得喧嚣纷扰的世界。
她需要回到她的“锚点”——那个能让她心神宁静的地方。
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她走进了书房兼修复室。这里是她的一方天地,靠墙立着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专业书籍和古籍影印本。宽大的工作台上,铺着深绿色的台面呢,一盏可调节亮度的专业修复灯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糨糊和松烟墨混合的特殊气息,这是属于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工作台上,正摊开着一幅亟待修复的清代花鸟扇面。绢本质地脆弱,虫蛀和霉斑让原本鲜活的色彩变得黯淡破损。她戴上放大镜眼镜,拿起细小的毛笔,蘸取特制的清洗液,开始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清理画面上的污渍。
全神贯注地工作,是她最好的镇定剂。
时间在笔尖的细微移动中悄然流逝。当她终于完成一小块区域的清洗,抬起头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腹中传来饥饿感,她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简单地煮了一碗清汤面,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着。安静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白天的喧嚣、镜头前的紧张、车内那令人心悸的靠近……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触感的耳廓。他那句“效果不错”和疏淡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疼,却无法忽视。
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杂念。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份特殊的工作,三个月而已。
收拾好碗筷,她习惯性地拿起一本书,窝在沙发里准备阅读,却发现心神不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恐声症让她对夜晚偶尔传来的隔壁电视声、楼上的脚步声都格外敏感,神经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
就在这时,被她冷落许久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是微信语音通话的请求。
来电显示——S.。
她的心猛地一跳,握着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怎么会打语音过来?合同里可没要求需要语音沟通。
犹豫了几秒,在铃声即将挂断的前一刻,她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先开口。
“喂?”电话那头,传来沈栖迟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背景音异常安静。
“……有事吗?”温以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才响起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慢一些:“团队把‘恋爱背景故事’的初稿发你了,看到了吗?”
温以宁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的网络,起身拿过平板电脑,果然看到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还没有,我刚看到。”
“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挂断的意思,也没有继续说话。
通话陷入一种奇怪的静默,但温以宁能清晰地听到他那边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这种无声的连线,比对话更让人无所适从。
“你……”她试图找个话题结束这尴尬的沉默,“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却依旧没有挂断。
温以宁蹙眉,觉得今晚的沈栖迟有些反常。正当她准备直接说再见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他仿佛无意识的一声低叹,带着浓浓的倦意。
“你很累?”话出口,温以宁就有些后悔。这超出了“合约”的关心范畴。
“……嗯。”他居然承认了,声音闷闷的,“失眠。”
温以宁想起了赵晴提过,以及他自己也承认的严重失眠症。此刻,他声音里那份掩饰不住的疲惫,不似作伪。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一次,温以宁没有急着挂断。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她的恐声症与他的失眠症,都是困扰彼此的梦魇。
鬼使神差地,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我……平时如果睡不着,会听一些白噪音,或者……自己磨墨。”
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她怎么会跟他说这个?
电话那头的人也似乎顿了一下,随即,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感兴趣的味道:“磨墨?”
“……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松烟墨在砚台上研磨的声音,很均匀,很细……对我来说,有安抚作用。”
她听到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气息通过听筒传来,带着微弱的电流感,搔刮着她的耳膜。
“是吗?”他的声音似乎靠近了些,“那……能让我听听吗?”
温以宁彻底怔住了。听他磨墨?这算什么?
“就当是……”他似乎能猜到她的犹豫,慢条斯理地补充,带着一点惫懒的调侃,“‘合约女友’对搭档的一点人道主义关怀?或者,交换?我的声音,不是也能让你安静下来吗?”
他再次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软肋。是的,他的声音,对她而言是特殊的存在。这份“特殊”让她在他面前,似乎总缺少一点底气。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她放下手机,打开了免提,然后起身走到工作台前。
她取出一锭上好的松烟墨,一方歙砚,滴入少许清水,然后执墨,缓缓地、匀速地在砚台上画着圈研磨起来。
“沙……沙……沙……”
均匀、细腻、富有节奏的研磨声,通过无线电波,清晰地传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这声音古老而宁静,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仿佛能磨平时间的棱角,能涤荡尘世的喧嚣。温以宁沉浸在这熟悉的声音里,连自己紧绷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下来。
电话那头,一开始只有安静的呼吸声。渐渐地,她似乎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愈发绵长、平稳。
她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沉默着。两个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共享着这一方由松烟墨营造出的静谧时空。
不知过了多久,研磨的动作慢了下来。温以宁轻轻放下墨锭,对着手机轻声唤道:“沈栖迟?”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均匀、深长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透过听筒传来。
他……睡着了?
温以宁拿着手机,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应该挂断吗?还是……

最终,她没有挂断。她将手机放在工作台上,任由那代表着沉睡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回响。她自己则重新拿起毛笔,就着修复灯温暖的光,继续修复那幅未完成的扇面。
偶尔抬头间,目光掠过那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仍在计时的通话时长。
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弥漫开来。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被一纸荒谬的合约捆绑,此刻却通过这细微的声音,建立起一种超越合约的、微妙而隐秘的连接。
她修复着百年前的古画,他沉入难得的安眠。
松烟的沉稳气息萦绕着她,而他平稳的呼吸声,竟也成了这个夜晚,一道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窗外的星光悄无声息地挪移,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一夜,有人因古老的技艺而宁静,有人因陌生的声音而沉睡。
而连接他们的,不过是一段无意中拨通的语音,和一阵沙沙的磨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