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那日,我从昭阳公主沦为营妓。
幸而我丢了一只眼,脸颊上一大片肌肤被削去。
可怖的模样连最下等的兵卒都嫌恶。
身中花柳病后,他们将我丢出营帐外和军犬争食。
喂狗的小卒嫌弃的踹了我一脚:
“怎么还不把这鬼东西丢到乱坟岗去,留着她干嘛?”
另一个笑了:“不是没扔过,把她的腿打断了扔走,都能一路爬回来,
也不知道,这军营有什么好的,难道是喂狗的馊饭好吃?
还是一天没有男人,她就受不了啊?!”
听着他们的戏谑声,我继续狼吞虎咽着手里的馊饭,没有理会。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馊饭下肚,我才惊觉面前多了个男人。
他勒马停驻,眼里满是错愕:
“定是本官连日奔波花了眼,竟将这不人不鬼的家伙错看成了昭阳?”
他嫌弃的离远了些,转头便温柔的吩咐下属给夫人捎带家书。
那信纸上洒了金箔,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
我用泥巴糊住眼底留下的泪。
拖着这副残躯在敌营中苟延残喘五年,我知道我该走了。
五年不人不鬼的生活,只为能再看他一眼。
可这一眼……
好像也不过如此。
1
这馊饭虽难以下咽,却足够抵我半日饱腹。
我蜷缩在马厩角落,满意的打了个饱嗝。
远处的男人眉头更皱一分,嫌恶的吩咐一旁的副将:
“卫副将,她是哪个营跑出来的?寻个识得她的人来认认。”
那名副将翻身下马,凑近了我仔细打量,语气中满是鄙夷:
“将军,您在外五年,有所不知,这疯女人是营妓里出了名的鬼见愁,疯疯癫癫的,没一个营愿意要她。”
“您想将她分到哪个营去?属下这就去安排。”
我早已习惯身边人对我的形容,猛地抬头,露出了被头发遮住的那半边鬼脸。
副将被我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坐在大马上的男人也皱起了眉:
“罢了,留在军中也是扰乱军纪的存在。”
“丢到城外的义庄去,和那群难民一块安顿吧。”
“昭阳当年带着国库里的金银细软逃往江南,听说流连烟花之地,府中也养了好几个男宠,乐不思蜀,这营妓怎么可能是她。”
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渐渐与我记忆中的沈云峥重合。
他的温柔,从来只给那位相府千金苏怜月。
心口像是被钝器反复捶打,没等卫副将动手,我扶着马厩的木栏,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卫副将躬身立于沈云峥身后:
“将军,夫人今日生辰,要来军中与您一同庆祝,您是先回帐中准备,还是去城外接她?”
“怜月有孕在身,她吃不得一点苦,我亲自去接,免得下人笨手笨脚搞砸了这大喜的日子。”
提到苏怜月,沈云峥的声音都软了几分,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嫁与我五年,性子还是这般娇怯,偏生我就爱她这般模样。”
我顿在原地,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上面的纹路狠狠压进手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
那是我十五岁生辰时,沈云峥亲手为我雕琢的礼物。
五年光阴,世事倾覆。
他已是敌军主帅,身侧早有佳人相伴。
泪水混着脸上的脓水滑落。
五年,我在这人间炼狱里苟延残喘,只为再看他一眼。
日日远望着他当年离开的方向,熬过了无数寒夜。
如今,心愿已了。
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不远处,卫副将低声应道:
“那末将先去备好酒菜,等您与夫人回营。”
沈云峥接过他递来的马鞭,转身欲走。
见我仍立在原地,他冷睨一眼:
“怎的还未处置?”
卫副将上前一步,靴尖踹向我的膝弯:
“你聋了吗?还不快滚去义庄,别逼我派人把你绑去!”
“你们这些亡国奴,不是谄媚求活,就是偷鸡摸狗,沈将军的营地也是你能赖的?”
巡逻的兵卒闻声赶来,看到我时,纷纷啐骂:
“就是这鬼东西!前几日还想偷柴房的鸡!”
“给我往死里打!”
棍棒落在身上,钝痛袭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身体被打得翻滚,只用那只残存的眼睛望着沈云峥离去的方向。
再忍一忍,等他们打够了,就能彻底解脱了。
意识模糊间,我手中的玉佩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云峥,若有来生,愿你我永不相见。
“靠,这女人还偷了玉佩!这水头,一看就价值不菲!”
那士兵捡起我的玉佩,便要一脚踹在我流脓的眼睛上。
我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
然而,随着卫副将一声“住手”,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我的手腕被人猛地攥住,沈云峥一手捏着玉佩,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玉佩……你从何处偷来的?”
2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我垂着头,乱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十五岁那年,我嫉妒他为苏怜月亲手做了把纸鸢,便央着他也得在我生辰那日送上亲手做的礼物。
那时的我还是骄纵的性子,几番纠缠之下,他无奈的应下了我:
“沈府和苏府是世交,那日我随父亲去她府上拜访,无趣时见桌上有工具摆着,便随手做了解闷罢了,你连这都要比?”
我想与他解释,喉咙里却只传出嗬嗬的声响。
舌根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早就断了我言语的可能。
“将军,夫人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
一名亲兵从营外小跑进来,凑到沈云峥耳边,小心禀报。
男人身形微僵,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仿佛沾了秽物。
我踉跄跌倒在地,尘土呛入口鼻,猛烈的咳嗽起来。
“卫副将!带她去刑房!让经验丰富的老狱卒仔细拷问!”
“特别是这玉佩的来历,查到之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拿走了我的玉佩。
年少时强求之物,终究是抓不住,握不牢,在我最落魄这一年,物归原主。
卫副将不敢怠慢,示意兵卒将我拖起,架往审讯犯人的刑房。
血腥味迎面扑来,充斥着我的鼻腔。
须发皆白的老狱卒被传唤而来。
即便是见多了受过酷刑的人,在看到我的模样后,他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造孽啊……”
他查看着我的左脸,手指触到翻卷的疤痕和流脓的眼窝,我痛得痉挛。
“这不是寻常刀剑伤。”
他眉头紧锁。
“倒像是被钝器反复割划,刻意毁容。”
“左眼脓毒入骨,怕只能剜去腐肉保命。”
他又检查我满身棍棒淤青,最后示意我张嘴,在看到舌根处狰狞的断口,他的脸色剧变。
“舌断半截,伤口不平,这是用铁钩硬生生钩断的!”
他猛地看向卫副将:“卫将军,此女究竟是何人?”
“这些伤绝非寻常!分明是酷刑折磨!要是我此刻再动刑,别说审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她怕是撑不过半注香!”
酷刑吗?
国破那日,我父皇才知丞相一家早已投敌。
跟随叛军一同踹开皇宫大门的,便有苏怜月。
她直奔后宫而来,用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我的一只眼。
“沈郎说你这双明眸生得好看,我今日便毁了它,看你还拿什么勾引我的沈郎。”
我疼的瘫在地上惨叫,她却还不愿放过我,硬生生削下我左脸一块肉。
“叫你为了拆散我跟沈郎,让你父皇把他调去千里之外的边疆。”
“你毁了我的沈郎,我就毁了你!”
她不知道,当时的我意识到国之将破,为了能把沈云峥调到远离纷争的地方,费了多大的劲,才说服父皇。
但她明显没有耐心听我解释。
她指挥着几个嬷嬷架住了我,拾起一旁勾帘用的铁钩,戳进了我的嘴里一通乱搅。
再次忆起她那如炼狱中爬出来索命的修罗一般的模样,我还是会瑟瑟发抖,背后直冒冷汗。
“你这么缺男人,本小姐就勉为其难把你充入军营当个营妓吧,虽然他们比不得沈郎,但好在数量多,总能满足你的吧?”
“你放心,本小姐会昭告天下,你卷走了国库里的金银细软,逃往江南,过上了赛神仙的生活。”
“没人会知道你的丑态,你就在史书上好好的当个祸国公主吧。”
她把我关在皇宫里折磨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的惨叫声从一开始响彻整个宫殿,变得嘶哑沉默。
直到我不成人形的被抬出来,丢到了军营里自生自灭,才终于解脱。
眼泪糊了满脸,回忆起那段恐怖的过往,我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老狱卒叹了口气,向卫副将请示:
“贱内是京中出了名的女医,当年还进宫为前朝公主诊治过,先传唤她来看看伤,属下再行审问吧。”
3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军营那日。
父皇与母后的首级被挂在城墙上示众,风吹过,我远远的与那两双未合上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隔着一道帐篷,我听着那些将领欢庆胜仗:
“我老早就听说昭阳公主是大楚第一美人,怎滴这先皇和先皇后都伏诛了,让这公主逃了去?”
“还不是这末代皇帝心术不正,大难临头便开了国库,让那娇纵公主随意搜刮,逃往南方。”
“置全国百姓于不顾,这样的王朝倒了才好!”
上一代王储之位竞争激烈,大楚的皇室血脉在一场场宫变中所剩无几。
我父皇本无意于权力斗争,却临危受命,登上了皇位。
这些年他虽没做出什么政绩,但也不枉为一位守成之君。
他们抨击我父皇错杀忠良。
却不知那是苏相在培养自己势力时铲除掉的敌人。
他们说我母后善妒,后宫妃嫔怀一个她杀一个。
却不知那是苏相野心昭昭,为了让这大楚江山后继无人,吩咐埋藏在后宫的苏贵妃狠下毒手。
他们把酒言欢,嘲弄着我最亲最爱的人。
我哭着冲了进去,掀翻了他们的酒桌,却被气恼的将领抽烂了一身的皮肉。
但身上的疼痛,怎么也抵不过那心如刀绞的感觉。
直到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我才合上一双不甘的眸子。
第二天,苏怜月来到脏臭的马厩,落井下石。
她漂亮的步履狠狠的碾过我的伤口,脸上笑容明媚:
“昨日边疆战报传回,沈郎受了伤,战场刀剑无眼,沈家怕他无后,着急要为他寻一门亲事。”
“还要多谢你了,我下月便要前往边疆与他成亲了。”
我木木的瘫坐在地上,满眼都是绝望。
苏怜月揪着我的头发,接过侍女手中黑漆漆的药水,泼在了我的身上:
“你父皇还真够宠你的,死前还不忘让亲信往边疆送去一封圣旨,希望沈郎能娶了你,庇佑你。”
“可惜沈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便立马将其撕碎,看都没看上头的内容。”
“他从前便无意于你,都是你以皇权相逼,现在你们大楚倒了,沈郎终于恢复自由身了,也终于能把我这个心爱之人娶回家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药水会让疤痕永久的烙印在皮肤上,怎样都无法去除。
苦涩的药味迎面扑来,我猛的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
我正窝在一个有些熟悉的怀抱里。
那女医见我醒了,便放下了手中的麻沸散。
“夫君,她醒了,你可以审问了。”
4
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向我。
“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偷来的这块玉佩?”
“玉佩的主人是何人,生得哪般模样?老实交代!”
不知是刚才的麻沸散起了作用,还是这么多年来的蹉跎,早已让我习惯了这般疼痛。
我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晕乎乎的,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了。
与鞭子破空的声响一同传来的,还有牢房外将士们的歌舞声。
隔着一道铁栅栏,我远远的看见沈云峥幸福地搂着苏怜月,将士围着他们载歌载舞,恭维不已:
“沈将军立功归来,身边又有貌美的妻儿相伴,现在孩子又即将出生,真是人生赢家啊。”
“沈将军成亲五年也未曾纳妾,在军中也是严明军纪,从不进那营妓的帐子,两人真是神仙眷侣的一对,是那画本子里才有的爱情。”
篝火映照在沈云峥的脸上,他满眼柔情的看着苏怜月,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怜月于我沈家有救命之恩,我沈云峥此生只爱怜月一人,永不纳妾。”
我像那臭水沟里的老鼠,偷偷窥探着他们的幸福。
期间,还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你们还记得昭阳公主不?她当年总跟在沈将军屁股后面跑,我还以为沈将军会给她做驸马呢……”
“还记得五年前她拈酸吃醋,沈将军不过是与苏小姐在流觞诗会上对了首诗,她便当众扇了人巴掌,把人打发去了边疆受苦。”
“不过先帝死前犯了疯疾,让禁军屠尽了满门忠烈的沈家,沈将军倒是因为那昭阳逃过一劫。”
他身边的人将他打断,示意他看沈云峥那有些阴沉的脸色:
“提那水性杨花的女人做什么?”
“说起来对沈将军倾慕已久,非他不嫁,结果逃去了江南,还不是照样养起了数不清的男宠。”
“依我看,先帝是个心术不正的,他这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苏小姐,拼死从禁军手底下救出了沈将军那未满月的侄子……”
眼泪糊了我满脸,那些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沈家手握兵权,当年城破后,家眷被苏相带人悉数软禁。
我直至今日才知,沈家怕是早已被苏相屠尽,只留下个婴孩安抚沈云峥。
这一切罪名都被安在了无辜的父皇身上,我撕心裂肺的嗬嗬大喊,但却再也不能说出真相。
我听到那老狱卒惊恐的喊着:
“不好了,她大出血了,夫人,快拿药箱来!”
身子越来越轻,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吐血。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父皇和母后在冲着我笑。
衣领被那医女扒开,在看到我胸口那枚月牙形胎记时,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咽气前,我听到了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这胎记,这是昭阳公主啊!”
帐外的卫副将闻言走了进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床上那如同一摊烂肉般的女人:
“你说什么?”
老狱卒砰的一声跪倒在了我的床前,惊恐的丢掉了手中的长鞭:
“难怪怎么审她都不肯开口,那枚玉佩便是沈将军当年亲手赠与她的信物啊!”
卫副将腿一软,转身跑出牢房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
他跑到篝火旁,颤抖的伏在了沈云峥的耳边:
“将,将军,那女人,是昭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