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梨园女子自成名起便肩负一城安危,一曲《别姬》可定乾坤。
十年前,敌军压境,大师姐一曲清音直退城外三万雄兵。
三年前,饥荒肆虐,二师姐开嗓三日便为灾民募得百万军饷。
然她二人功成之日,便是封嗓之时,从此相夫教子,再不登台。
作为师父最得意的嫡传弟子,我自幼便承载着全城期望。
而今敌军围城,众人皆盼我重演《别姬》,以换少帅与满城百姓平安。
那日,我却当众拒绝。
1
沈燕洲的军靴踩在胡琴的碎片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他说,你不唱,总有人替你唱。
他身后,两个卫兵拖着我的贴身丫鬟小婵。
小婵的嘴被破布堵着,眼睛里全是泪。
沈燕洲拔出腰间的枪,抵在了小婵的太阳穴上。
“唱,或者我打穿她的头。”
我毁掉的嗓子涌上腥甜,水袖断处,手腕的骨头硌着疼。
我看着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枪响了。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和凤冠落地的灰混在一起。
沈燕洲用手帕擦了擦枪口,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脏东西。
“梨园的戏子,骨头还挺硬。”
他转身离开,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我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我试图去够小婵的手,却只摸到一片粘稠。
卫兵走进来,将我粗暴地拖起。
他们直接把我扔进帅府最阴冷的地牢。
铁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沈燕洲在外面下令。
“饿着她,渴着她,看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地牢里只有一扇小窗,透进来的月光像刀子。
我蜷缩在角落,脸上小婵的血已经干涸。
它像一张面具,紧紧贴着我的皮肤。
2
三天后,地牢的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沈燕洲,是柳嫣嫣。
她曾是我的师妹,如今是沈燕洲身边最得宠的红人。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旗袍,指甲上涂着丹蔻。
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鸡汤。
“师姐,何苦呢?”
她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宛如蛇信轻舔。
“少帅也是为了全城百姓,你嫁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叹了口气,将一碗汤递到我嘴边。
“喝点吧,润润嗓子,虽然已经毁了。”
我猛地偏过头,汤洒了一地。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阴冷。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她站起身,用鞋尖碾过地上洒出的鸡汤。
“你以为你不唱,这城就完了吗?”
她笑起来,笑声尖锐。
“师姐,你太高看自己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扔在我面前。
“看看吧,这是你唯一的弟弟从前线寄回来的家书。”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信纸上,是我弟弟熟悉的字迹,他说前线粮草断绝,急需支援。
柳嫣嫣的声音幽幽传来:“少帅说了,只要你肯开口求他,他就立刻发兵运粮。”
“用你这辈子都不能再唱戏的嗓子,去求他。”
她说完,扭着腰肢走了。
地牢的门再次关上,我死死盯着那封信。
上面沾了她旗袍上的一点香粉味。
3
我被拖到沈燕洲的书房,跪在他面前。
用沙哑破败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求……你……救……我……弟……”
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如被刀割般剧痛。
沈砚辞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淡淡地说:“声如老鸦啼丧,晦气!”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将滔天怒火碾碎在齿间。他终于抬起眼,眼底结着冰碴般的冷意
“你弟弟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已经就地正法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我说,你弟弟,死了。”
他猛地起身,军靴踏着沉重的步伐逼近,将一纸公文狠狠掼在我面前。"军部急令,墨迹未干。"
他冷笑,"好好看清楚。"锋利的纸缘在我脸上刮出血线,我哆嗦着拾起那张薄如刀刃的公文。「通敌叛国,已于寅时三刻军法处置」落款处"沈燕洲"三个字力透纸背,朱砂印泥红得像未干的血。
鲜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生疼。"荒谬!"
我喉间涌上铁锈味,“我弟弟绝不会通敌!”
"是与不是,如今已无意义。"他缓缓俯身,军装上的铜扣抵住我的锁骨,吐息如毒蛇般游进耳蜗:"重要的是——他死了,而你还活着。"冰凉的指尖突然掐住我的喉骨:"若你早点肯开嗓唱完《别姬》,此刻他本该在营房给你写信。"他低笑如碎冰相撞:“是你,亲手杀了他。”
4
我疯了一样扑向沈燕洲。
用尽全身力气,想抓花他的脸,想咬断他的喉咙。
但他轻而易举地就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被他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无法呼吸。
“你看,你现在多像一条疯狗。”
他的手指不断收紧,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我重重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柳嫣嫣从屏风后走出来,依偎进沈燕洲怀里。
“少帅,别为这种人生气了。”
她朱唇轻启,嗓音似蜜,眸底却翻涌着狠毒的暗潮,一寸寸凌迟着我的肌肤。“师姐也是悲伤过度,毕竟,阿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她故意加重了“唯一”两个字。
沈燕洲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指尖抚过她鬓边碎发,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存:"还是你知道分寸。"目光转向我时,那点温度骤然冻结成冰:"丢出去,别脏了我的地界。"卫兵的铁掌钳住我的肩胛,靴底碾过我撑地的指节。
青石板路上的砂砾剐蹭着脸颊,血珠混着尘土滚落,在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痕。
火辣辣地疼。
在门口,我看到了我弟弟的遗物。
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是他最宝贝的几本书,还有一把他亲手做的二胡。
二胡的弦断了。
如同我的心一样。
我被扔在帅府门外的大街上。
周围的百姓对我指指点点。
“就是她!那个不肯唱戏救全城的祸水!”
“她弟弟通敌叛国,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石子和烂菜叶如雨点一样砸在我身上。
我一动不动,任凭唾沫星子和拳脚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身上的血污和泥泞。
我躺在雨水里,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我的世界,只剩下死寂。
5
城里的瘟疫越来越严重。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尸体堆在街角,无人收敛。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和绝望的气息。
城外的敌军没有退,反而越逼越近。
民怨沸腾,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他们说我是不祥之人,是我引来了灾祸。
我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摆在城中最显眼的十字街口。
像一个待售的牲畜。
百姓们每天都来围观我,朝我吐口水,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沈燕洲来看过我一次。
他站在笼子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看到了吗?这就是民意。”
“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你,就是最好的靶子。”
我蜷缩在笼子角落,头发脏得打了结,身上散发着馊味。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为什么不唱?”
我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因为……那支曲子,会要了我的命。”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部分真相。
师父曾说过,《别姬》不是凡曲,它沟通天地,平息战乱,靠的是燃烧歌者的魂魄。
十年前师姐唱完,便油尽灯枯,缠绵病榻三年才离世。
三年前二师姐唱完,虽募得军饷,却一夜白头,形同枯槁。
她们嫁作人妇,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相的谎言。
而我,早就被柳嫣嫣下药暗害,坏了根基,再唱《别姬》,只会魂飞魄散,连鬼都做不成。
沈燕洲听完,却笑了。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眼里的嘲讽更深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套鬼话?”
他转身,对身后的卫兵下令。
“把她送到城西的‘人圈’去,让她和那些染了瘟疫的贱民待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是瘟疫先要了她的命,还是她自己先想通。”
铁笼被吊起,我看着沈燕洲冰冷无情的背影,心脏彻底沉入深渊。
6
“人圈”是城西的一片隔离区。
所有感染瘟疫的人都被赶到这里,自生自灭。
这里如同人间地狱。
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尸臭和药味。
耳边是无休止的呻吟和哭嚎。
我被扔进一个满是病人的大坑里。
他们像疯了一样朝我涌来,撕扯我的衣服,抓挠我的皮肤。
把我当成了发泄怨气的工具。
“都是你!是你害了我们!”
“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的四肢被他们按住,动弹不得。
有人拿着尖锐的石块,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
有人把肮脏的泥水灌进我嘴里。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寸寸撕裂。
意识渐渐模糊,我看到了沈燕洲的脸。
那张我曾经爱慕过的脸,如今只剩下残忍和冷漠。
记忆忽如潮水漫涌——那年他高踞马背,墨色大氅猎猎作响。
惊落了辕门旗角的铜铃,也惊乱了我掩在袖中的拍板节奏。他说,他最喜欢听我唱的《游园惊梦》。
他说,等他打了胜仗,就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原来,所有的承诺,都只是谎言。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能为他稳定江山的工具。
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梨园女子。
我昏了过去。
在无尽的黑暗中,我仿佛听到了师父的叹息声。
7
我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破败的草棚里。
身上被撕烂的衣服换成了干净的粗布衣。
伤口也被简单包扎过。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我身边,正用扇子为我驱赶蚊蝇。
是我的师父。
他也被抓来了。
“师父……”
我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傻孩子,哭什么。”
师父的声音很虚弱,但依然温和。
他用干枯的手,擦去我的眼泪。
“你受苦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是深深的烙印。
背上,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颤声问。
师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这时,草棚的帘子被掀开,沈燕洲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柳嫣嫣。
“醒了?”
沈燕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看来你的命还真硬。”
他走到师父面前,一脚踹在师父的胸口。
师父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咳出一口血。
“师父!”
我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卫兵死死按住。
“沈燕洲!你这个畜生!有本事冲我来!”
沈燕洲踩着师父的手,慢慢碾压,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唱,还是不唱。”
“看着你的师父,被我一寸寸捏碎骨头。”
师父痛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他看着我,用口型对我说。
“别……唱……”
8
我看着师父痛苦的脸,心如刀绞。
再看到沈燕洲残忍的笑,恨意滔天。
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他们死,要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唱。”
我的喉间滚出一道陌生的声线,冷硬如铁。
沈燕洲的脚顿住了。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唱。”
我一字一顿地重复,吐出的每个音节都裹挟着刺骨寒意,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晶。柳嫣嫣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涂着蔻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丝帕里。
沈燕洲松开师父,走到我面前。
“想通了?”
“想通了。”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杀意。
“但我有条件。”
“说。”
“我要沐浴更衣,要全城最好的凤冠霞帔。”
“我要在城楼之巅,当着全城百姓和城外敌军的面,唱这最后一曲。”
沈燕洲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但我此刻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他转身对柳嫣嫣说:“去准备吧,按她说的办。”
柳嫣嫣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声“是”。
他们走后,我爬到师父身边。
“师父,对不起。”
师父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冷刺骨。
“孩子,你……要做什么?”
“师父,你不是教过我另一支曲子吗?”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那支……能唤醒旱魃的《焚城曲》。”
师父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不……不行!那会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超生?”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师父,我的亲人,我的尊严,我的一切,都没了。”
“我早就活在地狱里了。”
“现在,我要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