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章台殿内寂静无声。
冷玉石阶下的群臣皆低首不语,各怀心思,铜仙鹤香炉吐出的青烟也在这一刻扭曲破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杀气撕裂。
怒罢,嬴政的手指深深掐入龙案上的陨石拓片,“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篆字让他瞳孔中怒火再次燃烧起来。
“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这八个字像钝刀刮过骨缝,令人瑟瑟生寒。
东郡郡守稽谯的额头已经磕出血痕:“陛下明鉴,陨石坠地时确有百余人围观,但...”
“但什么?”
嬴政突然轻笑。
这笑声森寒,就连殿角铜人灯台的火焰都为之一窒。
“你是想说,他们无错,不该杀,是与不是?”
稽谯没敢回话,依旧在磕头,却也是在做出回答。
“你身为东郡守,辖地出如此大逆之事,竟然什么都查不到,朕倒想问,你…意欲何为?”
“臣死罪,恳请陛下开恩!”
稽谯额头紧贴地面,冷汗已浸透朝服:“臣...臣一直在查…”
“查清楚了吗?”
嬴政冷冷地打断稽谯的辩解。
“尚...尚未发现可疑之人...”
“尚未?那好,不用你查了!”
嬴政冷笑,怒喝:“来人…拖出去,腰斩!”
“父亲!”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阻拦天子之怒。
公子扶苏出列时,素白深衣在满朝玄黑袍服中如鹤立鸡群。
他捧着的象牙笏板在颤抖,声音却愈发坚定:“儿子听闻,圣王以仁德治天下,陨石天降,乃天道示警,不应再多杀戮,应省刑薄赋...”
“放肆!”
嬴政猛挥袍袖,扫落案上的白玉龙镇,摔在冷玉石阶上,飞溅的碎片在扶苏脚边绽开冰花,“朕横扫六合,一统四方,御天下万民,行的就是天道,何来天道示警?”
“儿子觉得,非也!”
扶苏挺直脊背,儒家经典的字句如泉涌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苦于战乱久已,如今天下已定,正当休养生息,然,今春先增兵南境,又驱三十万苦役,如此劳民之举,必受上天降罚...”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就连李斯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都不自知,倒是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扶苏的铮言。
“公子是要以腐儒之说,非议陛下国策吗?”
右丞相冯去疾看见皇帝的指节已经攥得发白,赶忙出列,象笏直指扶苏,是在质问,也是在提醒。
“冯相此言差矣。”
不等扶苏作答,仆射淳于越站出来反驳,宽大的儒袍在武将队列前猎猎作响:“子曰,为政以德,连年征战已使民力已竭,正当与民休息,公子所言并无偏差…”
“胡说!”
通武侯王贲按剑大喝:“天下定,然六国余孽尚存,若无陛下雄才,无大秦将士之威勇,那些宵小余孽岂能安分?”
博士仆射周青臣出列,附和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人人自安乐,何来苦忧?自上古之君,皆不及陛下威德…”
淳于越怒斥道:“周青臣,你身为博士仆射,当铮言辅君,如此面谀,此等行径绝非忠臣所为!”
“我不说忠臣?莫非…你认为陛下的功德并非如此?”
周青臣冷笑反问,又夹枪带棒地回敬:“倒也不奇怪,你终究是齐人,即便在我大秦为臣,心中难保不思旧主,怎会颂扬我大秦始皇?”
淳于越一怔,抬手颤抖地指着周青臣:“你…你…竖子!”
朝堂分裂成两派。
文官武将的队列中不断有人出列,儒生引经据典的声音与法家的厉声驳斥交织成片,而作为法家代表,又是扶苏岳丈的李斯却弯腰捡起掉落的竹简,一言不发。
“够了!”
嬴政冷眼这场争吵,挥拳击碎龙案一角。
霎时,满殿死寂,只有檀木碎屑在光束中纷飞。
嬴政起身时,冕旒上的玉珠难掩他眼中的怒意:"扶苏,既然你如此喜欢仁政...”他嘴角扭曲成可怕的弧度,“那就继续回上郡当你的监军,再去问一问长城脚下的白骨,问那些为我大秦战死的英烈,到底应该如何践行仁德。”
这时,李斯出列:“陛下,北地...”
“求情者,同罪!”
嬴政甩袖转身,玄色龙袍扫过御阶时带起腥风。
“咳咳!”
嬴政剧烈咳嗽几声,赵高捧来的金盂里泛起可疑的暗红。嬴政看了一眼,走到殿门前,盯着殿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缓缓说道:“传诏东郡秦逊,诛石旁居人!”
“父…陛下…”
扶苏还要再谏,上卿蒙毅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年轻公子最终深深拜下,起身时白玉佩上的龙凤纹已经碎裂。
当他走出殿外时,听见父亲阴冷的声音追来:“带上你的儒家竹简,好好读,用心读,朕倒要看看,是儒家的仁义能挡住匈奴铁骑,还是大秦的铁骑更利,无旨,不得再返京城!”
突然,暴雨倾盆而下。
扶苏站在丹墀上,身形在雨幕中微微颤抖。
殿内,赵高悄悄退至阴影处,在绢帛上记下:“三十六年八月,公子扶苏返京,忤逆,逐返上郡。”
墨迹未干。
不知何处落下雨滴,晕开了“忤逆”二字。
像极了稀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