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宋执清时，他站在护城河边痴痴地看着我。
曾经鲜衣怒马的侯府世子，如今已形如乞丐。
他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拉上了车帘，再不回头。
曾经，他帮我杀猪，为我挡刀。
我心知与他有门户之别，绝无可能和他在一起，却还是爱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脏乱的屠宰场，我献出了我唯一的珍宝。
我的第一次，疼痛又甜蜜得像过年的糖。
“初夏，我一定会想办法娶你过门。”
他确实爱极了我。
宁弃了高门也要和我厮守，在祠堂挨了九十九棍。
冒着杀头之罪求到了宫里，又挨四十廷杖。
最后侯府妥协了，只要他为侯府留下子嗣，便允他和我私奔。
迎娶相府嫡女那日，他握紧我的手。
“初夏莫怕，只一年，我便能和你长相厮守了。”
可后来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嫡女生的女儿过于孱弱，要宋执清照顾。
第二年嫡女怀了二胎，宋执清走不开。
第三年他的嫡长子落了水，他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恶毒！我不是答应了要与你长相厮守吗！”
高门的把戏太多了，我一个屠户女看不懂。
所以在第四年我答应了竹马的求娶。
“夏宝放心，如今我已是状元郎，必让你风光大嫁。”
01.
送走了竹马派来的媒婆后，我刚回到宋府，几个护卫便扑了上来。
他们将我吊在府内桃树上，足足吊了一个时辰。
初雪落下，淋了我满身，冻得我感觉不到寒冷。
“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嫡孙下手！”
恍惚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天际。
“宋执清你这个逆子！我早就讲过，屠户之女出身卑贱，必定是大奸大恶之人！”
我快要溃散的瞳孔逐渐收拢，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
她是忠义侯的正妻，宋执清生母。
我惨然地笑了。
她瞧不起我是个杀猪女，便铁了心要拆散我和宋执清。
为了领我回家，宋执清在祠堂被她打了足足九十九鞭荆条。
后背至今留着丑陋如蜈蚣爬行的疤。
也曾为了越过她的权威，孤身闯入皇宫面圣，挨了四十廷杖，打得腰背血肉模糊。
那时的他说，一想到再努力一点，就能与我长相厮守，他便不怕疼了。
可如今，他站在桃树旁，怀里抱着他的嫡子。
他的正妻许苏若依偎在他身上，委屈得眼中含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真是好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承认我羡慕了，羡慕到嫉恨。
宋执清撇开了头，目光落在桃树上，却又仿佛被针扎了眼睛一般，再度将目光挪开。
桃树上，是他刻下的誓言。
此生愿与沈初夏双宿双飞。
我突然就笑了。
他说这是他出生那日种下的树，在树上刻下的誓言他一定会实现。
他也说只想与我共生一子，家中安排的婚事只是锁住他的枷锁。
他还说儿子已经生下来了，只要再等一年，他就能和我一起走。
可他的儿子落水后，被吊在这里经受一整夜风雪的，还是我。
“初夏，你有怨气可以冲我来，孩子是无辜的。”
他的口吻透露着浓浓的失望。
“孩子是许苏若自己扔下池塘的！”
“我是跳下池塘救你的儿，不是抱着你的儿跳下池塘威胁许苏若！”
我激动地吼。
许苏若便更加激动地反击。
“我是孩子的生母！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怎么可能把亲生孩子丢进池塘！”
可是，事实就是她为了陷害我，把孩子扔进池塘。
我不会游泳，却为了救下宋执清的种，跳进池塘救孩子，几乎呛死了自己。
我绝望地看向了宋执清。
“宋执清，你也这么认为的吗？”
宋执清低头沉默，氛围便沉得像暗无天日的云。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了。
“沈初夏，你再怎么心急，也不该对孩子下手。”
“给苏若认个错，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随后，惨笑了起来。
“我不认。”
宋母大怒。
“那就给我打！”
“打到她认，或者打到她死！”
护卫的鞭子挥来，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我的整个后背皮开肉绽，却依旧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宋执清突然抓住了护卫的手。
“行了！到此为止！”
“母亲，宋府家规，天大的错，九十九鞭也足以偿还！”
他对宋母一抱拳，在宋母愤怒的目光中，快步迎了上来，将我松绑。
“初夏，你为什么……”
他眼中的泛起了泪。
我踩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推开了他。
“你不信我，所以……”
“你为我捱的九十九鞭，我还给你……”
02.
等我醒来后，人已经趴在了奴婢房的床上。
熟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后背，手上的药膏凉飕飕的，抹过之处，便将痛楚压下许多。
“别动，我给你上药。”
宋执清皱着眉头。
“明明你认了错，就可以少挨一顿毒打，为什么偏偏不低头？”
“最后一年了，我一直在咬牙忍，你为什么忍不下去？”
“初夏，我越来越不懂你了……”
我咬紧了牙关，闭上了眼。
“宋执清，你的话，比鞭子还疼。”
宋执清的手一怔，发起了抖。
“初夏……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真的想帮你，可我若是偏向你，我母亲会对你更狠……”
我轻声笑着，眼泪从脸颊滚落。
这是第几次了？
我也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母亲提出的所有要求，他让我退让，我便全都听了。
我以通房丫鬟的身份，从后门入府。
四年来，被他母亲和他发妻不断地针对。
他让我忍，他说只要足够坚持，强扭的瓜也能甜。
我便顺他的意，一年一年地忍了下来。
从辱骂到抽耳光再到现在这般吊起来打。
可我没等到双宿双飞，却真的把自己等成了通房丫鬟。
所欠缺的，也就只有一张奴契罢了。
“宋执清，一年以后的借口，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初夏你在胡说些什么？一年以后我一定会和你一起走的！你相信我，我已经有了计划……”
宋执清慌忙地表态。
可房门外传来的婴儿啼哭，轻易地堵上了他的嘴。
“执清，孩子想父亲了。”
许苏若的一声轻唤，宋执清便起了身，匆匆而去。
我撑着身子坐起，窗外的院落中，许苏若在两个女儿的簇拥下，把哭闹的儿子递向宋执清。
宋执清接过孩子，轻轻抖动着，认真地哄。
宋母笑得慈祥，仿佛菩萨临凡。
窗外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窗内的我，缓缓趴回了床上。
宋执清，我真的真的好想听完你的计划……
哪怕你糊弄到全是漏洞的计划，我也想听。
可你没有告诉我啊……
窗外的欢笑声如利刃，穿透窗户纸，刺得我凄凉地笑。
不治了。
我将宋执清带来的药扔出了窗户。
药罐落地，摔得砰的一声。
惊得宋执清回头，也惊得宋母一颤。
随后，又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便拿起了笔，沾了伤口流出的血，写下了一封信，交给相熟的下人春桃。
“春桃，麻烦你帮我送一送吧……”
春桃接过信来，疑惑道：“送哪里？”
“新科状元府，你就说是帮小狸儿送的。”
03.
数日后，状元府的回信来了。
我看完后，便收拾起了自己的物品。
这些年宋执清送了我不少物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我将它们全都装进了小箱子里。
独留下了一个手镯，怔怔出神。
那时候还没有许苏若的存在。
宋执清悄悄带我回家，见了他快要去世的奶奶。
他说：“奶奶，这是您孙媳妇，沈初夏。”
奶奶见我心地善良，眼睛发了光，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嘿嘿地笑。
她褪下了这枚手镯，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执清，你可得好好对她，别因为身份有别，便辜负了她……”
如今，镯子还是那个镯子。
可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镯子也放进了小箱子内。
“奶奶，执清很好，是我不想等了。”
我抱起箱子，鼓起勇气走向主屋，推开了门。
“宋执清这四年送我的物件，一件不落，全在盒子里。”
“我来归还宋府。”
屋内，正在说笑的许苏若与宋母，同时一怔。
许苏若一脸警惕地走了过来，将箱子打开，取出了最上面的那枚镯子。
宋母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三两步跑到了许苏若身旁，一把夺过了许苏若手中的玉镯。
“这是执清奶奶的祖传镯子，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许苏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宋母。
“母亲大人不是说这枚手镯奶奶已经传给了您，您遗失了吗？”
我忽的想了起来。
宋执清曾经说过，他父亲因为奶奶的原因，与母亲闹了别扭，所以父亲常年留在封地，并不回京城居住。
原来，是奶奶厌恶宋母，连祖传镯子都没给。
她用遗失做借口，才导致谢父与她有了嫌隙。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
却不料，许苏若也咧开了嘴，歹毒地笑了起来。
“恭喜母亲大人捉到家贼，祖传手镯失而复得！”
宋母怔怔地看着她。
她便笑得更加歹毒。
“这家贼罪大恶极，不如当场打死，将尸首交给父亲，父亲与您之间的嫌隙，便能迎刃而解。”
宋母恍然大悟，随之邪笑了起来。
“来人！沈初夏偷我祖传信物，罪大恶极，将其拿下，乱棍打死！”
她们……想杀了我灭口！
04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立马便往主屋外跑。
一个护卫突然挥出一棍，正正打中我的后脑勺，打得我头晕目眩，彻底没了力气，往前一扑，趴倒在地。
紧接着，便是乱棍如雨。
几棍引动旧伤，打得我不断咳血。
快要神志不清之时，屋外传来了宋执清的怒喝。
“住手！”
他快步闯入，喝退了护卫，随后压抑着怒火：“她本就有伤，你们这么打，要活活打死她吗！”
“逆子！你的小情妇偷了你奶奶留给我的镯子！”
“你父亲与我不和，皆是因为这枚镯子！”
“我打她又如何，打死她都活该！”
宋母举起手镯，瞪向了他。
宋执清整个人一怔，气场都变得格外无力。
这枚镯子，他亲眼见到奶奶扣在我的手上。
当初他还向奶奶保证过，以后绝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可如今，我连对他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是偷的……”
我气若游丝的解释，把宋母气得嘴唇抖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苏若却突然挡在了宋母身前。
“夫君，你若为了个丫鬟污蔑自己的生母，那便和她走吧。”
“日后我会告诉孩子，他们的父亲死了，你便再也别和他们见面了。”
宋执清整个人一怔，身子发起了抖。
良久后，往地上一跪。
“初夏染了偷盗恶习，是孩儿教导无方，还请母亲谅解！”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便磕断了我所有的希望。
“初夏，你快跟母亲认错。”
他抓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我心里却越发的堵。
“宋执清……这枚镯子，你知道的……”
他撇开了眸子，攥着我的手，力气变得大了许多。
“初夏，认下吧……”
“一年之约我从未忘记，计划我也已经做好，我家的事我自会摆平。”
“可你……不能让我见不到孩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喉头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
随后，惨笑了起来。
“这四年……不想走的原来是你……”
“你想陪着孩子，是不是……”
我虚弱地质问着他。
他闭上了眼，手抖得无比厉害。
“初夏，你认下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他再度劝说，许苏若却一声冷笑。
“认？宋执清，你想得美！”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按家规让她受九十九鞭，好好长长记性！”
“第二，让她签一份奴契，以后我亲自教导她如何做好一个奴婢！”
“尤其是主子的东西，奴婢碰不得！”
宋执清一咬牙。
“她再挨不得打了，拿奴契来！”
我笑得更加绝望了。
“宋执清，你知不知道签了奴契，我就是奴籍，再做不回人了……”
“你的母亲，你的发妻都可以把我发卖给任何人……”
“若发卖到青楼，我便沦入娼道了……”
宋执清握紧了我的手，低声道。
“不会的，苏若不会做得这么绝，我相信她。”
霎时间，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四年真心，便是错付到了极致。
“让我休息两日，可以自由走动后，我陪你们去官府寻证人签……”
我惨笑着说道。
05.
四日后。
宋执清拿着奴契，一溜小跑，跑到了奴婢房。
“我顶不住了，你今日必须得签了。”
他焦虑得紧。
春桃抬起了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主子，您是找初夏吗？”
“她昨日便走了，难道没跟您辞行吗？”
“走……了？”
宋执清眉头一皱，紧接着便勃然大怒。
“她伤得这么重，你怎么让她走了？”
春桃立马跪在了地上。
“是新科状元亲自来接的，奴婢以为您知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对了，初夏给您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