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城一户深院中,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从天明到夜幕,凌家的夫人足足生产了一日,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内室,身边服侍的丫鬟忍不住作呕。
终于在夜色将明之时,夫人伴随着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咽了气。
满头大汗的稳婆还来不及将贵千金抱给夫人看一眼,便听到丫鬟吓出哭腔,大喊夫人没了!
砰!内室的门打开了。
“主君!产室血腥气重,您不能进去!”
“除了稳婆,其他人都滚出去!”
闻声,稳婆僵直地跪倒在床边,额头上的冷汗比接生时冒得还多。
江南城人人都知凌家主君深爱妻子,接生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证她们母女平安,如今夫人没了,只怕这屋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随着仓促而来的脚步声,稳婆连连俯身告饶。
谁料凌家主君只忍痛看了一眼床上凌乱惨白的女人,便匆忙将稳婆扶起,“你先起来。”
“主君,老奴有罪......”
“不必多言,”凌家主君将孩子接过,怜爱不舍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孩儿,是为父对不起你。”
正当稳婆满腹疑惑之时,门外传来了厮杀声。
凌家主君在朝为官十数年,只因不愿与蠹虫同流合污就遭到贼子迫害,眼下凌家已是血流成河。
如今这刚出世的孩儿是凌家唯一的血脉,他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天色昏黄,微弱的光亮印在雪地上恍似洒金。
稳婆抱着孩子一路从密道逃出了凌府,浓重的血腥气随寒风飘散在空气中。
她紧闭双唇,浑身哆嗦地向林中跑去,此刻支撑她的只有凌家主君托孤后慷慨赴死的模样和主君许给她的城外庄子中攒下的万贯积蓄。
郊外林中常有猛兽出没,稳婆满身血腥气不说还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可跑了一路都不曾遇见一只豺狼虎豹。
稳婆也不是个傻的,专挑要人命的地方跑。她比谁都清楚,若她此刻跑回家中,只怕会落得和凌家一样的下场。
也不知这样跑了多久,连太阳何时升起都没注意到。
来回摆动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好在三清观就在眼前。
稳婆哆嗦着用衣袖裹着从捡起地上的石头敲门,一来石头叩门的声音大,二来若是用手敲门的话恐怕会直接碎成渣。
敲了许久,嗓子都喊哑了却始终无人来开门。
大雪已停,稳婆看着怀中冻得发紫的婴儿,做了好几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把孩子脖子上唯一的玉项圈摘了下来揣进怀里。
“丫头,你别怨我狠心,我冒死把你救出来,这项圈就只当是你们凌家欠我的。我已仁至义尽,是老天都不肯帮你,你别怪我。”
说罢,稳婆咬着牙将孩子放在了冰冷的台阶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林中。
然而她刚跑出去没多远便横死林中,新鲜的尸体引来了猛兽的争抢。
一群杀气腾腾的鬼面人在不远处冷眼看着猛兽将尸体撕碎,随后调转马头直奔三清观去。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清晰可见。
可等他们循着足迹来到三清观门前,却并未看到稳婆所说的台阶上的孩子,甚至就连台阶上的积雪都丝毫未动。
一群人顿觉被那老妇戏耍,恨不得返回去鞭尸三百下。
唯有领头人目光冷冽地看向三清观紧闭的大门,仿佛眼睛能穿透那扇门。
大门后身着道袍的人影紧紧抱着怀中的小人儿,温暖的手掌捂在冰冷的小脸儿上。
透过门缝,女人冷漠肃穆的双眸对上领头人的目光。
过了片刻,那领头人眉头舒展说道:“我们走!”
直至鬼面人尽数离开,女人才将手挪开。
怀中的小人儿早已沉沉睡去,冻紫的脸以惊人的速度回暖。
“纯阳之躯,纯阴之魂,倒是个命大的孩子。”清珑道人嫣然一笑,挥手将门口的积雪恢复原样。
自此,三清观中多了个灵秀可爱的小姑娘。
清珑道人为她取名:“凌霄”。
此后半年,凌家的灭门惨案引得江南城人心惶惶,好在案件迅速告破,主谋尽数入狱。
冷清了数月的三清观渐渐恢复了往昔门庭若市的盛景。
对于观里凭空多出来的凌姓小丫头,百姓们心照不宣。
官府破凌家案期间曾多次往返三清观,再加上凌家稳婆横死林中,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凌霄便是凌家遗孤。
只不过谁也不肯道破罢了。
春去秋来,凌霄已长成清婉可人的小姑娘。
她曾一度天真地以为,这世上除了总是吃不饱饭和师父不肯让她入道以外,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犯愁的事了。
但随着她渐渐长大,一些风言风语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夜里,凌霄翻进清珑道人的房间,环顾四周却不见师父的身影。
就在她准备翻窗出去的时候,清珑道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拎起。
“师父,我错了!”
“有门不走偏走窗,此乃鼠辈之行。”清珑道人蹙眉将她丢在地上,“说吧,今夜又是为何而来?”
“师父,霄儿有一事想不通,故而来请教师父。”凌霄揉揉肩,瘦弱的身躯被月光照着显得格外可怜。
清珑道人凝视她片刻,似乎已经料到了她要问些什么。
“霄儿,你虽未曾入道,但在这观中耳濡目染多年,自然该明白污糟之言不过耳的道理。”
“师父,近日霄儿听到好多香客说我是个不祥之人,可霄儿自幼在观中长大,除了食量大了些之外从未害过人,所以想来请教师父,霄儿何处不详?为何不详?”
话音刚落,清珑道人手持桃木剑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此等风言风语也值得你记在心里,值得你辗转反侧?这种污糟之言本就是你不该想不该问的,你若实在想探究个明白,便自个儿去跪到三清真人面前领悟吧。”
“师父,又跪啊。”
凌霄顿时满脸菜色。
“跪,跪到你想通为止。你若真能在三清座下悟出道法,我便成全你入道之心,也算了了你一桩心愿。”
或许是凌霄的入道之心赤诚,亦或者是她对自己不祥之人的身世太过执念,那一夜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瘦小的身影总是跪拜在三清真人面前。
可惜她每每跪到犯困酣睡,还是什么都悟不出来。
凌霄还记得她刚懂事的时候,曾无数次问过师父为何不让她入道。
师父总是笑着用桃木剑敲敲她的头,言道:“你悟性不足,实难成道,与其汲汲营营不如潇洒一生。”
现在看来,师父的话果然很有道理。
后来,凌霄不再执着于悟道,对自己的身世也没了兴趣。
旁人的闲言碎语权当放屁,若是不凑巧被她闻着了,她便拿一道符纸递给放屁之人,然后再一本正经地告诉那人犯了口舌大忌,三日内必须闭口不言,哪怕不小心说了一个字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招百试百灵,人人都知道她是清珑道人一手养大的,即便未曾入道也绝非凡夫俗子。
日子一长,那些个长舌妇再不敢说凌霄的坏话。
凌霄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人大多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会变成刀子,但倘若这把刀指向了自己,那他们便会变得知书又达理。
很快,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凌霄已从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长成了娉婷玉立的女子。
在凌霄十八岁生辰当天,清珑道人破天荒地为她披上了青色法衣。
这意味着,凌霄正式入道。
“凌霄,今日为师还要再告诫你最后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霄儿切要牢记。”
“师父,什么叫最后一句话?您这是何意?”凌霄立马从沉浸在喜悦的心情中清醒过来。
“你已不再需要贫道的庇佑了,这些年你偷学的道法已足够你在这世间好好活着了。贫道也再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过了今日便离开这儿吧,日后也不必再回三清观了。”
清珑道人的神情看不出一丝留恋与不舍。
凌霄恍如晴天霹雳,她双腿一软跪在清珑道人的脚边,像只被人丢弃的可怜小猫苦苦哀求着。
“师父,霄儿做错了什么吗?霄儿保证日后再也不偷溜出去掏鸟蛋、下河摸鱼、偷挖野菜了,您打我骂我罚我都好,您别不要我!”
面对凌霄的央求,清珑道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你不必如此,贫道心意已决。”
说罢,清珑道人将她从不离身的桃木剑放在了凌霄手中。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去吧。”
当夜,凌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三清观。
十八年前,她孤零零地躺在三清观门外,而今她也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三清观。
殊不知属于她的传奇故事,才刚刚开始......
又一个百年恍然而过,再次回到这座荒废已久的三清观。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浓烈的腐朽味儿扑面而来。
走进正殿,从前金漆镀身的三尊佛像现已面目全非,摇摇晃晃的房梁上悬吊着几枚铜钱,风一刮过便叮当作响。
“三清真人在上,受弟子凌霄三拜。”
凌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从兜里掏出一枚铜钱并排系在那些铜钱的旁边。
“一、二、三......”
足足八枚,这意味着她已经活了八百个年头。